Monday, November 30, 2009

感恩節,人類學,詹姆斯龐德




我這輩子從來沒慶祝過感恩節,也從沒真正想慶祝。所以今年收到感恩節派對的邀請時,稍微遲疑了些,想不通除了吃火雞以外,還能幹嘛。

當然是感恩阿!

內心中較為成熟理智的那個我脫口而出,試圖用字面上的意思,說服太多疑惑和問題的那個我。不過問題是,該對誰感恩呢?我不信上帝、不信奉宗教、不信任大美國主義,感恩節沒有了感恩的對象,參與起來彷彿像是觀光客,如同看著埃及朋友在回教齋戒月時的禁食,自己反倒不痛不癢。

即使如此,我仍舊去了。

派對主人是上海女孩和她的美國教授男友,她讀的和他教的,是台灣爸媽打死也不會願意讓小孩念的,人類學。雖然極度排斥,爸媽們卻也無法真正講出念人類學的壞處,除了怕孩子找不到工作以外。於是我覺得,上海女孩的父母真是很酷,有遠見又開明。

一如預期,派對上充斥著人類學相關科系的學生,甚至教授,小部分我已經認識,大部分則不。我一直無法理解的是,讀人類學的女生都很漂亮,像我的好友,波蘭來的維若妮卡,同時也是瑜珈老師,算是我遇過相處起來最舒服的人,或者說,愛爾蘭的伊芙,纖細高挑的身材,極富氣質的談吐與笑容。很難想像平常經過她們腦袋的,都是些艱澀的理論與學說,沒被龐大壓力摧毀之外,還能保持如此平易近人的態度,充滿魅力的儀態,讓我對人類學這門學科,一直以來充滿著好奇。

與她們聊天不必擔心自己沒聽過人類學大師,李維史陀(Claude Lévi-Strauss),即使聽過,把其名字念成牛仔褲品牌Levi-Strauss也不會招致太徹底的羞辱;雖然常常和他們一群人聊天,會有種插不上話,當下自己貶值成壁紙的念頭,但光聽著那些對於人類行為的觀察與心得,便有種收穫良多的飽足感,甚至,許多事情是自己一直在做,卻從未思考過的。

忘記聽哪個朋友說過的,無論何種人,無論如何迥異的國籍或文化背景,在旁人注視眼光下,反應竟然都是不可思議的相同。熱情無比的南義大利人,或是保守至極的印度教徒,感覺自己被觀看時,彷彿都有種責任上身,自己也就不那麼自己了。於是身處在滿是未來的人類學家們組成的派對裡,被數十雙非常擅於解讀人類行為的眼睛整晚若有似無的打量著,是格外刺激。如同某個導演說過的,只要攝影機開始轉動,你的身體早就開始進入演戲的狀態,只有你本人不知道,其他人早就一清二楚。

當然,這不代表整晚派對我都在演戲,而是當你面對到和自己類似,也就是都很喜歡看人、也很會看,更喜歡被看的一群人,那種感覺彷彿像在世界間諜組織舉辦的雞尾酒大會,James Bond,也就是007,遇到大量同行那樣,一種微妙的同理心在席間流傳。

看著比雞大的小火雞屁股被扒開一個大洞,裡頭被塞滿各式蔬菜和食材,我突然覺得非常感恩。感恩的原因並不是關於007,更不是上帝顯神蹟,突然蒞臨我的身體;原因很簡單,感恩自己是人而不是火雞,不必受這種酷行。於是當我小心翼翼用刀子避開火雞屁股,在雞胸的部分切下幾絲肉的同時,旁邊一直盯著我的印度裔蘇格蘭人,用充滿憐惜的聲音說著 。

You miss the best part of it, literally, I mean, ARSE.

剛剛跟他聊過天,所以我大概知道,或者我猜,他是好人之外,也是個同性戀。我的Gaydar一向非常的準,尤其在聽了上述那句話之後,我更清楚得確定,他不僅是,還非常高明,運用隱喻的力量在對我進行試探。當然,
我不能學一般間諜,直接補他一槍,而至少得保持點紳士風度,像007那樣。

我手上切割動作依然繼續,嘴上的切割也沒緩著。

Let me cut it off first, and yup I know, it's the best part.

But let me be straight, we're different person, I'm into breast more.

話說完,我覺得我簡直學到了英國人愛用雙關語pun的精髓,一連用了好幾個,在此同時,我突然知道今年感恩節要感恩的對象是誰了。

Bond, James Bond.


Wednesday, November 25, 2009

告訴我,你不是真的離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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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8,6月,台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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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面對面坐著,眼角止不住淚痕的蔓延,眼眶裡除了滿溢的淚水,還有很深很深的悲傷。沒有爭吵、沒有第三者,她說只是覺得淡了,無法回到過去。

過去?

她指得是兩個人常常並肩牽著手散步,搭捷運累了頭可以很自然的往他肩膀靠,看恐怖電影可以把他的手抓得好緊好緊,拍大頭貼可以對他擠眉弄眼,每個睡前的晚上可以聽到他說晚安的聲音。

她說他們現在已經沒有愛情的存在,具體地說,更像家人,或者朋友。他了解那種感覺,因為一直以來他真的把她當作家人以及朋友。她點頭,覺得自己的委屈有了寄託。其實,他一直沒說出口的,是那句不知道是難以啟齒還是只懂得放在心裡的,想共度一生的人。

一生?

她覺得聽起來太抽象,離自己太遠。

沒錯,真的是一生。他用前所未有的篤定強調。不過他不懂,一切都太晚太遲說出口。即使他胸口像被石頭用力敲打一番的疼痛,他都不敢接受眼前這個女人就要從自己生命永遠消失的可怕念頭。

永遠消失?

她說並不會,我們可以做朋友。還說你要過得好好的,說不定我們還會再相會,還是可以當回那個對的人。他沒回答,聽到好好這兩個字,眼淚淌在心底成了河流。他知道聽起來美好的話都只是藉口。

那個對的人不會是我。

否則怎麼能夠容許他離開呢?即使是一下下,一下下都非常難受。她口中的未來像條佈滿迷霧又看不到盡頭的路,他不想同她分開走。她希望他幸福、各自能找到更適合的人、找到更多熱情
,他搖搖頭,回想到第一次與她見面,也回想到在一起的那一刻,還有每個他偷偷觀察她的笑容而感到幸福的微小時刻,這些片段如今在婆娑的淚眼視線裡,疊成一堆巨大無比的悲傷,龐大得幾乎包圍了他。他只能不停啜泣,否則幾乎忘記呼吸。

他不想得到她口中的祝福,那不是他想要的那種。

也許她已經忘記,他的幸福與快樂,其實都因她而生,當她離開的時候還要他幸福快樂,他辦不到。她的離去早就一併帶走它們了。


他們面對面坐著,彼此偶爾還會對彼此微笑。還是朋友喔!她再次強調,卻不知道此時他的心已經縮到很小很小,小到無法控制自己,他只能相信,她是因為還愛他才必須忍心說這些讓他覺得好痛好痛的話。分手後還做朋友是一種很尷尬的狀態,明明已經很熟悉卻要告訴自己不能表現得太熟悉,明明關心字眼就要脫口而出,才發現眼前的她眼神早已沒有溫柔。真正的朋友不會允許你因為他而難過。

所以,為何還得跟把自己推向悲傷的人做朋友?他不懂,她也不懂他的不懂。


要分開的最後關頭,他沒說什麼,只是低著頭,眼淚快要奪眶而出的時候,又趕緊仰著頭,像在看天空。他想記得今晚這個天空,也想記得眼前這個已經變成朋友的女孩的臉孔,他揮一揮手,叫她趕快走。在她轉身的瞬間,他的眼淚滴到鞋頭,天空渾濁得像個黑洞,把他們之間的一切全部吸走。

原來,這就是和平的分手。

Tuesday, November 24, 2009

You are the word I've been t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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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冬天的愛丁堡似乎沒有去年冷,或者說,某些人某些事讓我溫暖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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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mind with insatiable hunger for knowledge
A heart with unquenchable eagerness for love
Several times of meeing by chance
Several attempts of leaving by choice

Nothing seems as pretty as the past

Until tomorrow, until you
Here comes the cold
Here comes the word I've been told

Oh my lord
You are the word
You are the word
For my soul is evermore willing to be sold

Monday, November 23, 2009

自己的渺小與巨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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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8,10月,愛丁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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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圖書館待了一會,算是第一次正式去借書(其實不是書而是電影)。那種被整面整面書牆包圍的熟悉感覺又回來了,像是很久沒吃到的一道家鄉菜,無論相隔多久,一嚐到總是會把當時的氛圍原封不動的,搬移回腦中。我站在整面厚實如大英字典的書牆前,即使沒仔細探索眼前書本的書名,仍會有股知識如浩海的感動。

我知道我感動的受詞都有點奇怪。

但站在一所堪稱名校的大學圖書館中,自然能體會那種磅礡的氣勢,那是由紮紮實實排列整齊、名目詳細的古書新書所羅列而成,你知道自己不虛此行,你同時也想與這些知識對話,但此刻你更知道,自己有多渺小。

看著裡頭川流不息的人群,不知道是愛大的人太多;還是喜愛讀書的人太多;抑或是學校規定的功課太多,讓學生不得不如此頻繁的魚貫入圖書館。書桌被苦讀、苦思、手稿亂塗筆記的人們占領,人人神情專注,即使出神發呆都像在思考般的嚴肅;討論間滿是圍成一圈圈的人們,像漣漪似的,藉由討論把個人思想迅速擴散,我彷彿看得見在桌子中間空氣裡的那些對話,是一種關於意見交換的熱烈和執著;電腦區裡,畫面更是機械化的充滿一致性,人人手裡一隻滑鼠,目不轉睛的直視螢幕或者桌上的筆記,個個的表情都呈現一種急切的追尋狀態。我在這樣的氣氛中,很難不想趕緊找些知識塞進腦袋,這是一種傳染病,身在其中,思緒沒有理由置身其外。

我也想變那樣,認真而執著,並永遠不剝下求知若渴的神情。
(an insatiable hunger for knowledge)

環境能夠改變一個人,我想這句話是真的,但首先應該先有敞開的心房、對世界好奇的熱情、以及某些自己認知底下的執著態度。

我很慶幸當初自己做了留學的決定,即使往後的效應仍無法預知的僅有淺薄的成份,但至少我學會了怎麼面對真實的自己、怎麼應付自己赤裸裸的窘境、怎麼讓自己變得勇敢堅強、怎麼突破尷尬的場景,即使這些看似虛幻的能力,不會在履歷表中、成績單上、老師的評語裡出現,但確實得把自己丟到一個全然不同的環境裡,才能夠以較客觀的眼睛審視自己,即使這一切的代價是必須承受很多很多的孤單、很多很多的冷眼旁觀、很多很多的衝擊,以及很多很多的壓力。

除此之外,我覺得我獲得的更多。 

在這裡會遇到很多不可思議且充滿思想的人,無論談話有多深入或粗淺,無論場景有多輕鬆或嚴肅。在這裡我會瞭解自己已經進入一種最澄澈的狀態,我的思考能夠較完整的被表達出來、對方的訊息我也能夠清楚全面的理解。我想表達我一直想表達的;同時我也的確能表達我想表達的。我站在圖書館裡,被各種語言、完整龐大的書冊包圍,我雖然感到自己渺小。

但內心的勇氣與感動,卻巨大的不成比例。

我只是遠去,但沒有真的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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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8,9月,出國留學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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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年前的今天,兩班飛機從波士頓起飛,原定飛往洛杉磯,幾個小時之後卻飛往紐約,撞毀在世界貿易大樓的雙塔中。七年後的今天,我即將搭著一班從台灣出發的飛機,預定飛往英國蘇格蘭的愛丁堡,希望幾個小時之後,航線不會偏離,飛機不會在某個別處出現。

計畫了一年多,從下定決心的那一秒開始,我就揣摩過這個畫面,但如今真的把自己丟到這個畫面之後,才發現,身歷其境反而沒有比較真實,相反的,所看到感覺到的人事物,反而虛幻了起來。

前幾天忙著跟家人朋友告別,吃了數不出來次數的大餐,揮著數不出來次數的手道別,心中暗暗感覺著數不出來次數的不捨。我終於要走了,即使只是一年,仍會覺得像是無止盡的漫長。

很奇怪,從前的我遇到久未謀面的朋友,總是會無比擔心,深怕稀釋掉的熟絡會讓會面僵硬許多。如今的我卻不同,自在的享受與許多人的重逢以及道別,即使好幾年不見,一碰到了面,過往的一切又像被灌入輪胎的空氣,迅速填滿彼此之間的對話,許久不見,但我們並不會因此陌生。所以我想,或許一年無法與你們見面,但一年後再次碰面,想必我還是會用同樣熟悉的笑臉迎接你們吧!

這大概就是我長大了的證據--真誠的喜歡自己、喜歡別人。

也許從前彼此的距離很近,一旦我選擇逃避,其實反而很遠,相反的,這次我們真的必須相隔很遠,卻其實沒有以前所以為的那麼遠。

七年前,兩架波音飛機撞上雙塔後,造成的震撼無比巨大,更粉碎了無數人的心,七年後,坐在飛機上的我卻不感到害怕,畢竟我已經準備好了,抱著必死的決心,給那冰天雪地的異鄉,衝撞一番。

感傷的字眼交給我來說,但懷念的心情,請大家勇於承擔。

謝謝我最親愛的家人們,還有我最熱愛的朋友們,或許還有那些我從來就不認識,但費力關懷這裡的一雙雙眼睛們,我會想你們的。

我只是遠去,但沒有真的離開。

Wednesday, November 18, 2009

媽,我入圍了。





我從小就討厭參加競賽,各類型的都討厭。

討厭的原因很簡單,怕輸、丟臉、還有懶。偏偏骨子裡我又是個十分好勝的人,一旦不小心投入競賽的行列,便有視死如歸也得取勝的決心,這種矛盾的性格,在我參與各式運動以及打電動時完全體現。屠殺對手的願望也常在這些微不足道,如與朋友、弟弟、堂表兄弟的籃球、撞球、網球、高爾夫、PS2真三國無雙等等比賽的對打中得逞。

跟我玩過運動比賽的都知道,當我殺紅了眼,不但六親不認,有時垃圾話還滿嘴都是。(這是Michael Jordan除了後仰跳投之外,教會我的第一件事)


即使好勝心強烈,偏偏對於參賽的欲望卻很低。

譬如自己愛寫文章,常有朋友或之前女朋友,不斷慫恿我參加校內文學比賽,甚至校外的文學獎。但對我來說,愛寫與為了比賽而寫,是完完全全兩回事。興致一來,可能我有辦法把祖宗十八代或個人成長心酸史,巨細靡遺的交代一遍;一旦面對「現在開始寫點什麼去比賽吧」的念頭時,卻像被消耗殆盡的牙膏,無論怎麼擠弄、怎麼折磨,就是吐不出任何東西。

「那你可以把寫過的拿去比賽或投稿阿!」我知道你正想這麼說。

結果是,我真的試過,第一次投稿就登在自由時報上,但少年得志大不幸,覺得一試中的很沒意思,便也沒專心寫那種適合登在報紙上的文章,反而寫起個人碎語成分高的部落格,大概因為文風過於私人小眾且結構鬆散,之後偶爾興起投稿副刊,一一石沉大海,再加上往往都不知道被拒絕的理由,猶如喜歡的女生以清秀甜美的臉龐溫柔看著你,說「你真的很好,但是對不起,我就是不能跟你在一起,你會找到更好的女生。」

死得不明不白,像上大號上到一半就被殺手幹掉一樣,滿腹委屈、有屎拉不出。

文學獎也是,記得兩年前的一個夏天傍晚,看到報上登著聯合文學新人獎的訊息,加上也許那天晚餐吃得太撐,便很熱血的回家開始寫,在截稿前三天看到消息,宅在家裡寫了兩天,也沒怎麼潤稿的便把這篇「理髮」給寄去聯合報。

後來當然是完全沒有消息,倒是前幾個星期隨手亂寫的幸福廣告徵文得到佳作,1000字,獎金5000元,從孫叔叔 (孫越)手中接下獎狀的那一刻,真是心虛到了極點,僅隨意花個一小時寫的東西,隨便就得獎,還得到孫叔叔真摯的招牌微笑與合照一張;真心想征服的聯合新人獎,即使是短時間拼出來的速成作品,卻也是讓我邊哭邊寫,關於兒時回憶的誠摯與用力之作。

連一聲「嘿你失敗囉」或「你真的寫得很爛」都沒有。自此以後我便放棄參加任何比賽。

後來寫了部落格,也只是當作消遣或抒發的管道,即使偶有讚美之聲以及些許的回應,我也沒太認真對待,更沒想過參加什麼華文部落格大獎之類的。

不過今年很奇怪,也許是在國外讀書即將告一段落,想為這段日子間歇記錄下來的東西找個類似官方認可的東西加持,至少留下點什麼。所以在報名截止日前一兩天,填一填線上表格,引用了當初Aangel雜誌刊登我部落格的介紹文(是一個素未謀面的編輯朋友Fion寫的,應該是吧我猜,至少她是推手),當時還想說填表格超過10分鐘我就放棄報名,後來幸好只花了我8分鐘完成,多虧了Fion的介紹文,我最不拿手的文體。

總之就這麼送出,參加比賽這件事從此拋在腦後,便忘了。

直到今天一起床打開電腦收電子郵件才發現,竟然莫名其妙進入藝術文化類的初選名單,稍微查了一下此項報名人數是902人,是各項分類中最多的,遠勝公共參與類的47人,不知道台灣人什麼時候這麼看重藝術文化,社會價值觀卻朝相反的路徑壓過去,當然,那又是另外一個讓人喪氣的故事。

902個部落格中選出214個,所以也不算是多麼厲害的成就,但至少是個肯定,對我以記錄留學心路歷程的部落格來說,也算是有個交代,至少以後我可以說,出國留學並沒有完全都浪費時間和金錢喔!好歹中國時報對於我留學的過程持肯定態度,並有頒獎給我的傾向。

雖然我知道依我的部落格型態,還有人氣指數,是幾乎不可能入圍決選,更別談獲得大獎,但從小討厭競賽的我,不代表不喜歡競爭,是否把喜歡做的事情做到最好,才是我比較關心的東西。換句話說,其實我一直都在比賽,只是對象不是別人,是我自己。

總之為了報答全球華文部落格大獎主辦單位,我特別把這篇規定要寫的入圍宣言,寫得很長。

以茲感激。


Monday, November 16, 2009

吹薩克斯風的美國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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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8,春,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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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一個會吹薩克斯風的美國女孩,她說她也喜歡Miles Davis以及Chet Baker,不過他們兩位都不是吹薩克斯風的,而是小喇叭。她白皙的臉龐在眼睛周圍布滿了笑意,還有不太引人注意的雀斑,我們坐在摩斯漢堡,各點了熱狗堡以及吉士漢堡,我看著她用手把已經很小的漢堡壓扁,這是美國人的吃法,她說。

我把熱狗堡的熱狗和麵包分開來吃,這是台灣人的吃法,我說。

怎麼可能,她不可置信的睜大原本就很大的眼睛,手上的漢堡裡的洋蔥不斷掉落到桌面上,我從她張大的嘴巴裡看見舌頭上的金屬球,心裡揣摩似的跟著痛了一下,有舌環能夠吹薩克斯風嗎?

怎麼可能,我微小懷疑的瞇著原本就很小的眼睛,嘴裡正被咀嚼的熱狗不斷滑落到我的胃中,忽然又看到女孩右手手腕的地方有一個刺青,一個長了臉的月亮被沒有臉孔的星星們包圍住,不像是幹架的包圍法,相反的,月亮被包圍的很開心。

會吹薩克斯風的女孩根本就是個Rocker,我反倒像個玩爵士的老頭,即使我逢人就聲稱自己骨子裡是個Rocker,但這次我輸了。

她興致勃勃的拿著自己的iPod給我聽,因為聽說我剛學法文,讓我聽聽她最近迷上的法文電音。聽著聽著我竟然跳起舞來,吹薩克斯風的女孩把一支耳機從我耳朵抽出,塞進自己的,也跟著跳起舞來。

我一點都不懷疑我們在摩斯漢堡的一個小角落跳舞這件事本身的正當性。


隔壁看著中國時報的上班族像是看到八家將在自己家上演似的,趕緊收拾報紙,跳上跑業務的小機車,騎回他定義中的正常社會。

我和美國女孩繼續隨著節奏搖擺,桌上散落的洋蔥,外頭陽光照著落地窗,沒吃完的熱狗麵包,喝了一半的可樂。我記得莎士比亞說,「快樂不是一個地方,而是一個方向。」我們跳著跳著,似乎也正往某個方向跳去。

薩克斯風女孩是學哲學的。

Friday, November 13, 2009

小花

你是一朵花
盛開在我手心
我捧著你
像對待自己生命般
小心

你是一朵花
飄香在我鼻息
我貼近你
整顆心也陪著一同
搖曳

你是一朵花
是上輩子
凋零我掌心的
那朵

我從花海中認出你
捧在我手心

小花

這輩子我們
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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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黑色星期五,也是小花的生日。
生日快樂,小花。

這個本應厄運滿布的日子因為你而光明美麗。

Wednesday, November 11, 2009

因為孤獨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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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8,11月,愛丁堡大學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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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愛丁堡變得冷多了。

氣溫接近零度,聽起來好像會下雪的樣子,事實上濕度不夠,風也大,雪下不來,心情倒是常常下沉,一整天無來由的,如被冷空氣壓著似的,荒涼。

下午四點,天就開始黑起來,顯得夜晚特別長。

我習慣性的站在窗戶邊,看著天空,看著那些不願意平整服貼的屋頂,搭配著微暗深藍的天色,像幅抽象畫,意境直指村上龍的第一本小說「接近無限透明的藍」,看著看著,發現眼前屋頂尖塔上,停著一隻鳥。

不知道是什麼鳥耶。

我揉揉眼睛,想看得更仔細,深怕把風向雞誤認成活生生的鳥。畢竟,一隻站在尖塔頂端的鳥實在不算尋常,它不是受傷,就是太驕傲。尤其瞧見旁邊一群鴿子,集體繞著圈圈飛著,忙得很,更凸顯出尖塔上鳥的特別。

我趕緊拿起相機,把鏡頭拉到最長,液晶螢幕裡,很細微的能夠發現,那隻鳥是活的,雖然幾乎不動,但偶爾會轉著脖子,彷彿在看著那群鴿子飛行,抑或是在打量著這個世界。也許它是鴿子們的飛行教練吧!

鳥站在尖塔動也不動,我站在窗邊動也不動,耳機裡放著黃玠的「階」,那群鴿子還在繞著圈子飛。吸了幾口冷空氣,我似乎能理解那隻鳥的想法,即使它自始至終都沒往我這方向看。也許它不是因為受傷,也不是因為太驕傲,而是因為孤獨的緣故。

或者,只不過是在等待下一次起飛的時機而已。


Tuesday, November 10, 2009

【廚房機密檔案】當我們一起做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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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8年,冬,愛丁堡。

如今我早已搬離學校宿舍,到外面的Flat裡面和兩個也非常友好的愛爾蘭人同住,雖然現在住的房間比較大,也比較便宜,甚至還比較漂亮,但學校宿舍的那些朋友,卻是無論如何都無法取代
的美好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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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冷,人的心自然也冷。

異國生活寂寞,朋友間的交流從嘴巴開始,嘴巴結束。譬如隔壁隔壁再隔壁的馬來西亞室友,特愛用嘴巴交際,往往女孩子都被他弄得雞雞雞(giggle),大陸室友Double康(其實他不住這,女朋友才是正港住戶,他自己在外頭租flat,但每天都出現,於是這個廚房等於是他的第三個家)也說:這個馬來男,別的不會,特會搞雞。用烏克蘭美女室友的話來說,是真男人。因為她說過:在我們的國家,男人不會做雞,不叫男人。

我覺得我有必要為前一段進行同步翻譯。

嘴巴交際其實是做菜給大家吃,從嘴巴開始嘴巴結束的意思是,從吃晚飯開始,喝酒結束。搞雞呢?

這裡的搞,跟台灣所謂的搞不同,比較正派,而且在內地普及性高,我們台灣人常說『弄』,譬如:媽,我在房間弄一下東西,晚點下去吃飯;弄被台灣人用得很抽象,但實用,什麼行為都可以說弄,但搞可不行。親愛的對岸同胞相反,什麼都說搞。譬如Double康常常對他的女朋友說:喂,去搞一點米飯過來。這裡的意思其實是,煮點白飯吧!但他們的搞,有時候跟我們台灣的搞,是互通的。

於是乎,搞雞,初步翻譯叫做,做一點雞肉的意思,為了方便,我們都簡稱,做雞。

馬來男室友偏好這個用語,頻繁使用到成為我們這個共用廚房的慣用語。往往我聚精會神的用俐落刀工切著雞胸肉時,背後會突然一句:Stanley,在做雞阿?

剛開始,聽起來十分不舒適,經過百般糾正無效後,便將錯就錯的默認了,甚至到後來,他問:Stanley,又在做雞阿?我會回答:

今天太累,不做雞,做豬。

這個共用廚房在七樓,是我住的樓層,12個人共同使用一間,我分到的這間叫7C,大部分是亞洲人,只有一個奈及利亞辣妹、一個烏克蘭美女以及一個投票給麥坎的金髮美國妞,其餘兩個來自台灣(包括我),兩個來自大陸,兩個來自馬來西亞,兩個來自韓國。每天負責清掃廚房的大叔跟阿姨,畢竟是西方人,管我們這叫ChinaTown,我們曾經嚴正駁斥這個說法,但往往煮菜時間往爐火周圍一望,煎煮炒炸,煙霧瀰漫,活像某家中國餐廳的廚房,我們便摸摸鼻子,默默接受這個似是而非的指控。

天氣冷,但往往待在7C廚房裡,不只食物熱,心也跟著熱了起來。


Monday, November 09, 2009

我不再忙著沮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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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於2008年,夏,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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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天和英國以及日本朋友去誠品屋頂音樂節,聽張懸唱歌,稍微悶熱的夜晚,間歇伴隨著不太情願吹著的微風,其實是適合喝點啤酒的,尤其張懸在台上自己和團員喝得很開心,但讓我沉醉的,與酒精無關,而是帶點搖滾灰暗傷懷的音樂,以及散落在空氣中的隻字片語。

張懸說,大家都太聽她的話,盡其可能的做自己,但有時候世界不算公平,無法讓每個人都如願妥當的做著自己,此時,或許不該強求,即使手邊做的事或是位置,不是自己真正渴求的,但也不需要嫌棄它,至少最後要認得出自己的模樣。

這段話被我稍微用自己的意思重新詮釋了一番,但初衷大致上是吻合的。

我聽著這段話,以及接下來演唱的「信任的樣子」,這我最喜歡的一首歌(歌詞是我覺得張懸所有歌裡寫得最棒的),聽著聽著有著很深的感觸,特別是這幾句:



「誤會給人們機會決定感想,想著沒什麼事情不值得尷尬,不值得尷尬。」

「明白希望也許並不是都長得儀表堂堂,所以我不再忙著沮喪。」


確實,做自己並不容易,但在這之前必須先找到自己,接著才能很明確的往那個方向前進。路途中一定會有很多惱人的、洩氣的事情,但也正因為這些讓人當下痛苦的東西打擊著自己,真正達到目標後才更覺得成功甜美可貴。所以我能理解為何運動員在獲頒獎牌的時候都會忍不住飆淚;星光大道上的參賽歌手得到高分後會忍不住啜泣,有人批評庸俗、賣弄情感,但假如你真正歷經很多很多的辛苦、很多很多的掙扎、很多很多的努力後,終於能碰觸到你原先想像的那個美好畫面,所有過程中積壓的情感會在最後剎那間被釋放出來。

這種感覺是那些信念不夠強烈或者不知道自己所求何物的人所無法體會的。

當你很想很想要,你會用盡一切努力去爭取,但同時也代表著,過程中你會受很多傷、你的意志會不斷被打擊,但只要你耐得住寂寞,相信自己可以,完成那個自己當初描繪的夢想畫面就不再只是個是非題,因為答案你早已在肯定那欄填好,剩下的只是完成的時間長短罷了。

於是做自己在張懸的詮釋下,成為了非當務之急,但前提是你已經放盡氣力,把自己整個豁出去後還是失敗,才必須走這一步。

所以說,「信任的樣子」形容的不是成功的模樣,相反的,是一種失敗的坦然。如同歌詞說的,沒甚麼不值得尷尬,而希望都不是長得儀表堂堂。

在我的看法,希望甚至是長得千瘡百孔,用一種模糊的姿態在遠處等著你,在追求到它之前要先做好心理準備。類似那種把自己弄得頭破血流的決心,以及最重要的,很想很想要的堅持(在這裡英文不只是insist,而是更為強烈的passionate)。

然後所有掙扎的過程像車窗中的景色迅速在身旁飛逝而過,最後你會突然發現,你不知不覺的已經站在那個位置,你不會忙著沮喪,假如你真的全神貫注的話。

你得到了你想要的,或者你沒有,總之你會悲從中來,流下許多眼淚,但這不是沮喪,你根本沒想過要沮喪。你只是突然懂了,這大概就是做自己的模樣,大概就是所謂「信任的樣子」。

只是多了一點感傷,但總之漂亮。


Thursday, November 05, 2009

淺談村上春樹小說中「都市的感受性」

今天讀到一篇1980年代左右的關於村上春樹小說的評論,除了精準剖析其小說的特性之外,也帶點預言的色彩。「都市的感受性」是此文的標題,同時也概括了村上小說的風格走向,簡單的說,村上春樹的小說在寫都市、也在描繪一種感受。你可以說是虛無或者孤獨,那是大部分人的解讀,也是許多評論家或讀者將其小說套用在自己的生活經驗中。

在這裡我不想多做一篇評論,只想用自己讀後的感受來感受這篇文章帶給我的效應。

裡頭有句話帶給我很大的衝擊:「現代社會已經朝向一種情報圈極大化,而生活圈極小化的方式在演變。」這是二十多年前的評論句子,卻像是一句先知的預言般敲擊我的認知。當時並沒有普遍的網路以及手機,但生活在都市的人已經逐漸擁有超過自己生活圈之外能想像的資訊量。當「伊拉克戰爭」以及「麥當勞套餐的廣告」並列在報紙的同一版面時,這種不對稱的對稱,就像是卡夫卡當年在日記裡若無其事的寫下「德國進攻俄國」、「下午去游泳」如此這般世界大事與個人小事的相提並論。

因此,當都市人對於資訊的感受性變得如此無謂時,生活的真實感就會越來越稀薄,都市人也漸漸失去與他人或事物直接接觸的經驗,只能從資訊式的消費得到一些代理性的體驗。如今當道的「宅」世代,似乎就是從八○年代孵養出來的。村上春樹的小說顯然攔截到此時代脈動的走向,於是隨著起舞、被餵養壯大,同時開創了一種新的文體甚至說是風格。有人說是用商品堆砌起來的商標文學,也有人說是抽象對話的做作獨白,怎麼稱呼都行、也都對,至少他描繪出一種真實的時代輪廓,現今社會的集體淺意識認同。

除此之外,我還深深被村上春樹的「二重構造」給震撼著,也就是將兩個看似完全無關的事物結合在一起,或做形容或做事物本身的存在於小說之中,譬如「太陽非常小,像從外野看本壘上放著的一個橘子一樣小。」或是「像成績單上整排都是A的女生常有的那種笑法」,太陽與橘子、女生的笑與成績單,兩種截然不同東西的拼湊。此種看似乖離的手法背後隱藏著某種漫無所謂的態度,一如他小說的主角慣有的模樣,近乎用一種裝作樂在其中的表情來生活著,可以說對任何事物都不關心、不在乎,但有時又為了一些看似無謂的小事而執著,譬如「失落的彈珠玩具」中,為了找一部失落的彈珠玩具臺而歷經千辛萬苦,譬如「發條鳥年代記」中,為了找一隻離家出走的貓而在自家後巷攪和。

小說的主角像是史奴比,只關心自己的世界、只喜歡躺在自己的狗屋上睡覺或者看天空。偶而會興起異於常人的堅持,做些旁人眼中的瑣碎小事,偏偏讀者總是會被那些無謂細節給吸引。這是否暗示了都市生活的真實性逐漸在流失呢?人們亦步亦趨得朝生活的抽象層面靠攏而不自知,也等同指涉出生活圈的窄化,抽象的生活、概念都能夠取代外頭世界真實發生的事件;消費帶來的感受或是對於商標的崇拜也都能轉變成心情的感受,倒是真實發生的新聞事件如「遊覽車墜入山谷,20人死傷」只能代表一則新聞標題、一個超連結而已,所帶來的衝擊可能不及「Sogo週年慶,所有商品下殺5折」這條廣告來得猛烈吧。

於是閱讀村上春樹的小說時,讀者常常能夠從中得到抽象式的慰藉,或是對於都市生活的投射移情,你會覺得自己就是書中的主角,此刻他感受到的與你感受到的,並沒有什麼不同。甚而從村上式的數字描述中享受置身於精準的抽象感受,如雙胞胎女孩的名字叫做二○八與二○九。數字本該是精準的化身,但被如此挪移一番就又抽象無比,更氣人的是,他還樂此不疲的把該具體的人事物像打標籤的方式標上一連串的數字。

「我養了一匹老貓,一天抽40支煙,有三套西裝,六條領帶,還有五百張退流行的唱片。」

我不確定村上春樹的小說是否會退流行,但可以確定的是,當整個時代就像是小說家手中拉動釣線的小丑木偶時,輕微的一拉一扯,即使百般不情願,手還是會無可奈何的舉起來的。


Wednesday, November 04, 2009

永遠站在雞蛋的那一端

以下是一篇演講稿,出自於村上春樹,這個鮮少公開露面的小說家。起因於今年他得到了耶路撒冷文學獎 Jersalem Prize,正逢以色列出兵加薩走廊(Gaza),許多輿論施予他壓力,希望他不要出席該頒獎典禮,因為敏感時刻,一旦出席,似乎會被解讀為支持以色列的立場。並有激進人士聲稱,只要村上出席,便會發動抵制他作品的行動。這場與政治無關的文學獎頒獎典禮,儼然帶給村上春樹一個巨大無比的壓力。

一向在作品裡流露「無所謂」態度的村上,卻做了一個與自我形象大相逕庭的決定,他選擇出席頒獎典禮,並當著以色列總統面前,做了一個不卑不亢、骨氣十足的演說,在人家家裡領人家的獎,還當著人家老大的面,用小說家的慣用伎倆,故事和隱喻,徹頭徹尾數落了對方一頓。

這次演講之後,讓我對村上的人格魅力,徹底信服,他不像政治人物,用謊言帶給世界悲哀,他的謊言只用在小說裡,目的卻是讓世界更好。

希望你也能讀讀這篇演講稿,用雞蛋與牆來比喻平民與政府,弱者與強權,人性與體制。特別是讀原文,村上的英文講稿用字很簡單,沒有太難的字彙,但傳達的意思得體,架構漂亮,十分適合非英文母語者學習應用。

我想我之所以欣賞村上春樹的作品,大概就是他不賣弄文字上的華麗,重在意念以及意義的傳達,文字只是載體,簡單易讀但讓人讀後會深深的思考。

這篇演講稿也和他作品有異曲同工之妙,唯一細微差別僅在於,村上春樹跳出小說中那個時常擁抱虛無,不在意世界死活的那個「我」,在現實世界裡,鏗鏘有力的以小人物自謙,展露了比那些所謂被尊稱為大人物的政客,更值得令人尊敬的一面。讀了之後,讓我也忍不住想永遠站在雞蛋的那一邊,或許,也永遠站在村上大叔的那一邊。



以下講稿以及翻譯出自計算士日誌:
http://calcutec.blogspot.com/2009/03/always-on-side-of-egg.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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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ways on the side of egg


Good evening. I have come to Jerusalem today as a novelist,which is to say as a professional spinner of lies.

各位晚上好,我今天作為一名小說家來到耶路撒冷的,也就是說一名職業謊言製造者。


Of course, novelists are not the only ones who tell lies.Politicians do it, too, as we all know. Diplomats and generals tell their own kinds of lies on occasion, as do used car salesmen, butchers and builders. The lies of novelists differ from others, however, in that no one criticizes the novelist as immoral for telling lies. Indeed, the bigger and better his lies and the more ingeniously he creates them, the more he is likely to be praised by the public and the critics. Why should that be?

當然,並不是只有小說家才說謊的。政治家也說謊,正如大家所知道的。外交官和將軍有時也要說著他們自己的謊言,就如同二手車推銷員、劊子手以及建築師一樣。但是,小說家的謊言與其他人不一樣,因爲沒有人會批評小說家,稱他們說謊不道德。實際上,小說家的謊言說得越大越好,編造謊言的能力越高明,他才更可能受到公衆和評論家的認可和好評。這是爲什麽呢?


My answer would be this: namely, that by telling skilful lies–which is to say, by making up fictions that appear to be true–the novelist can bring a truth out to a new place and shine a new light on it. In most cases, it is virtually impossible to grasp a truth in its original form and depict it accurately. This is why we try to grab its tail by luring the truth from its hiding place, transferring it to a fictional location, and replacing it with a fictional form. In order to accomplish this, however, we first have to clarify where the truth-lies within us, within ourselves.This is an important qualification for making up good lies.

我的答案是:通過更有技巧地說謊——也就是說,創作看起來似乎是真實的小說——小說家才能夠將真相帶到新的地方,才能讓新的陽光撒到這片新的土地上。在多數情況下,幾乎不可能以其原始形式掌握真相,也不可能準確地闡述真相。這就是爲什麽我要将真相從眾多掩蓋之中拉出來,將它放到一個虛幻的地方,再用一種虛幻的形式將它替代。但是要想做到這一點,我們首先要清楚真實的謊言在我們心中,就在我們自己的心中。這是要想編造完美謊言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資質。


Today, however, I have no intention of lying. I will try to be as honest as I can. There are only a few days in the year when I do not engage in telling lies, and today happens to be one of them.

但今天,我並不想說謊。我會盡可能地做到誠實。這也是一年當中我不說謊的為數不多的幾天之一,今天碰巧就是其中之一。


So let me tell you the truth. In Japan a fair number of people advised me not to come here to accept the Jerusalem Prize.Some even warned me they would instigate a boycott of my books if I came. The reason for this, of course, was the fierce fighting that was raging in Gaza . The U.N. reported that more than a thousand people had lost their lives in the blockaded city of Gaza, many of them unarmed citizens–children and old people.

讓我來告訴你們真相。在日本有許多人建議我不要來這裡接受“耶路撒冷文學獎”。甚至有些人警告我,如果我要堅持來的話,他們就會掀起抵制閱讀我的小說的活動。當然,原因是加沙的戰爭正如火如荼。據聯合國報導,已經有一千多人在已封鎖的加沙城失去了他們的生命,許多都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孩子和老人。


Any number of times after receiving notice of the award, I asked myself whether traveling to Israel at a time like this and accepting a literary prize was the proper thing to do, whether this would create the impression that I supported one side in the conflict, that I endorsed the policies of a nation that chose to unleash its overwhelming military power. Neither, of course, do I wish to see my books subjected to a boycott.

在接到這個獲獎通知後我不斷地問自己,是否要在這樣一個特殊時刻來耶路撒冷,接受這樣的文學獎是否是現在該做的事情,這樣做是否會讓人產生一種印象,說我支持衝突中的其中一方,說我支持選擇向世界展示其龐大軍事力量的國家的政策呢。當然我也不希望看到我的書遭到抵制。


Finally, however, after careful consideration, I made up my mind to come here. One reason for my decision was that all too many people advised me not to do it. Perhaps, like many other novelists, I tend to do the exact opposite of what I am told. If people are telling me– and especially if they are warning me– “Don’t go there,” “Don’t do that,” I tend to want to “go there” and “do that”. It’s in my nature, you might say, as a novelist. Novelists are a special breed. They cannot genuinely trust anything they have not seen with their own eyes or touched with their own hands.

但最後在經過深思熟慮後,我還是決定來到耶路撒冷。我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決定,原因之一就是有太多的人不想讓我來這裡。可能與許多其他小說家一樣,我總是要做人們反對我做的事情。如果人們對我說——並且特别是如果他們警告我——“不要去那裡”、“不要這樣做”,我就偏偏要去那裡,偏偏要這樣做。你可能會說,這就是小說家的性格。小說家是另類。如果他們沒有親眼所見,沒有親手觸摸,他們是不會真正相信任何事情的。


And that is why I am here. I chose to come here rather than stay away. I chose to see for myself rather than not to see. I chose to speak to you rather than to say nothing.

這就是我來到這裡的原因。我選擇來這裡,而不是逃避。我選擇親自來看一看,而不是回避,我選擇在這裏向大家說幾句,而不是沉默。


Please do allow me to deliver a message, one very personal message. It is something that I always keep in mind while I am writing fiction. I have never gone so far as to write it on a piece of paper and paste it to the wall: rather, it is carved into the wall of my mind, and it goes something like this:

請允許我在這裡向你們傳遞一條信息,是一個非常私人的信息。在我寫小說時我總是在心裡牢記,但我從來都不會把它寫在紙上,貼在牆上,我是把它刻在了心靈的牆上,這條信息是這樣的:


“Between a high, solid wall and an egg that breaks against it, I will always stand on the side of the egg.”

“在一座高大堅實的牆和與之相撞的雞蛋之間,我永遠都站在雞蛋的一側”。


Yes, no matter how right the wall may be and how wrong the egg, I will stand with the egg. Someone else will have to decide what is right and what is wrong; perhaps time or history will do it. But if there were a novelist who, for whatever reason, wrote works standing with the wall, of what value would such works be?

是的,無論牆是多麽的正確,雞蛋是多麽地錯誤,我都站在雞蛋的一側。其他人可能會判斷誰是誰非,也許時間或歷史會來判斷。但是,如果一個小說家無論因何種原因站在牆的一側來創造,那麽他的作品的價值何在呢?


What is the meaning of this metaphor? In some cases, it is all too simple and clear. Bombers and tanks and rockets and white phosphorus shells are that high wall. The eggs are the unarmed civilians who are crushed and burned and shot by them. This is one meaning of the metaphor.

這個比喻是什麽意思呢,在有些時候,非常簡單明了。轟炸機、坦克、火箭以及白磷彈就是那堵高牆,雞蛋是被這些武器毀滅、燒傷並擊斃的手無寸鐵的百姓。這就是這個比喻的其中一層含義。


But this is not all. It carries a deeper meaning. Think of it this way. Each of us is, more or less, an egg. Each of us is a unique, irreplaceable soul enclosed in a fragile shell. This is true of me, and it is true of each of you. And each of us, to a greater or lesser degree, is confronting a high, solid wall. The wall has a name: it is “The System.” The System is supposed to protect us, but sometimes it takes on a life of its own, and then it begins to kill us and cause us to kill others–coldly, efficiently, systematically.

但是,並不僅僅是這些。它還有更深一層的含義,我們來這樣考慮一下,我們中的每一個人或多或少都是一個雞蛋。我們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存在於一個脆弱外殼中唯一的、不可替代的靈魂。我也一樣,對你們中的每一個人也一樣。並且,我們中的每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也面臨著一堵高大堅實的牆。這個牆有一個名字:那就是“體制”。這個體制本來是要保護我們的,但是有時候它會呈現出它自己的一面,然後就開始殘殺我們,並使我們去殘殺他人——冷酷、有效、系統地殘殺。


I have only one reason to write novels, and that is to bring the dignity of the individual soul to the surface and shine a light upon it. The purpose of a story is to sound an alarm, to keep a light trained on the System in order to prevent it from tangling our souls in its web and demeaning them. I truly believe it is the novelist’s job to keep trying to clarify the uniqueness of each individual soul by writing stories–stories of life and death, stories of love, stories that make people cry and quake with fear and shake with laughter. This is why we go on, day after day, concocting fictions with utter seriousness.

我寫小說之有一個原因,那就是要給予每一個靈魂以尊嚴,並且讓他們接受陽光的沐浴。情節的目的聽起來是一種警報,是對體制進行光芒的培訓,阻止它將我們的靈魂纏結在它的圈套中,防止踐踏我們的靈魂。我忠實地相信,小說家的職責就是通過創作故事——關於生死、關於愛情、讓人哭泣和顫慄以及讓人大笑不已的故事,讓人們意識到每一個靈魂的唯一性。這就是我不停創作的原因,日復一日,以十分嚴肅的態度創作小說。


My father passed away last year at the age of ninety. He was a retired teacher and a part-time Buddhist priest. When he was in graduate school in Kyoto , he was drafted into the army and sent to fight in China. As a child born after the war, I used to see him every morning before breakfast offering up long, deeply-felt prayers at the small Buddhist altar in our house. One time I asked him why he did this, and he told me he was praying for the people who had died in the battlefield. He was praying for all the people who died, he said, both ally and enemy alike. Staring at his back as he knelt at the altar, I seemed to feel the shadow of death hovering around him.

我的父親是在去年去世的,享年九十歲。他是一名退休教師,是一名兼職佛教高僧。他從京都的研究生院畢業後,應徵入伍,被派到中國打仗。作為一個戰後出生的孩子,每天早晨在早飯前,我總是看到他的在我家的小佛教祭壇前非常虔誠地長時間地祈禱。有一次我就問父親為什麽要這樣做,他就告訴我說,他是在為戰爭中死去的人們祈禱。他說,他為所有死去的人祈禱,無論是同盟還是敵人。當我看着他跪在祭壇前的背影時,我似乎感受到了縈繞在他周圍的死亡的陰影。


My father died, and with him he took his memories, memories that I can never know. But the presence of death that lurked about him remains in my own memory. It is one of the few things I carry on from him, and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我的父親去世了,帶著他的記憶,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的記憶。但是環繞在他周圍的那些死亡卻留在了我自己的記憶中。這是我從他那裡學習到東西之一,也是最重要的東西之一。


I have only one thing I hope to convey to you today. We are all human beings, individuals transcending nationality and race and religion, and we are all fragile eggs faced with a solid wall called The System. To all appearances, we have no hope of winning. The wall is too high, too strong–and too cold. If we have any hope of victory at all, it will have to come from our believing in the utter uniqueness and irreplaceability of our own and others’ souls and from our believing in the warmth we gain by joining souls together.

今天我之希望向你們傳達一個信息。我們都是人類,是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的個體的人,我們都是脆弱的雞蛋,要面臨被稱作“體制”的堅實的牆。從外表來看,我們根本就沒有贏的希望。這堵牆太高太堅實——並且太冷酷了。如果我們有一點戰勝它的希望,那就是來源於我們對我們自己以及他人靈魂唯一性和不可替代性的信念,來源於我們對将將魂聯合起來可獲得溫暖的信念。


Take a moment to think about this. Each of us possesses a tangible, living soul. The System has no such thing. We must not allow the System to exploit us. We must not allow the System to take on a life of its own. The System did not make us: we made the System.

花一點時間來考慮這些,我們每一個人都擁有有形的生動的靈魂,而體制沒有。我們不能讓體制來剝削我們。我們不能讓體制現出它自己的一面。不是體制創造了我們,而是我們建立了體制。


That is all I have to say to you.

這就是這想要對你們說的。


I am grateful to have been awarded the Jerusalem Prize. I am grateful that my books are being read by people in many parts of the world. And I would like to express my gratitude to the readers in Israel . You are the biggest reason why I am here. And I hope we are sharing something, something very meaningful. And I am glad to have had the opportunity to speak to you here today.

非常感謝授予了我耶路撒冷文學獎。我也非常感謝世界各地有那麽多人看了我寫的書。我還要感謝以色列的讀者們。你們是我來到這裡的最主要原因。我希望我們能夠分享一些東西,一些有非常有意義的東西。我也非常高興今天有機會在這裡發言。


Thank you very much.

謝謝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