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March 05, 2017

《月光下的藍色男孩》:不被允許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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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怎麼說起這部電影呢?有人說看完會想起王家衛的電影,導演Barry Jenkins說三段式結構是參考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看完電影,令人有種複雜的心情。身為王家衛的忠實影迷,很難不在《Moonlight》觀影過程,被眾多鏡頭提醒,「王家衛在這裡,也在那裏..」,於是我想先跳脫美學風格、鏡頭語言,從導演Barry Jenkins的作品脈絡來談這部電影的時代意義。

Barry Jenkins的崛起,非朝夕而來的幸運,而是經過漫長累積,有意識發展自己的電影語彙,創作不懈,最終在《Moonlight》集大成。他的首部長片《Medicine for Melancholy》於2009年面世,離第二部長片《Moonlight》,幾乎有八年之隔,這麼長的時間無法拍長片,他拍短片、電視劇集練功。


幾年前我看過他的短片《Tall Enough》,對片中鮮見的情侶組合驚艷:「亞裔男孩與非裔女孩」;以跨文化戀情、螢幕曝光度來說,幾乎是最弱勢、也最被忽視的族群性別組合。裏頭處理很多刻板偏見(從片名翻譯「身高夠高」足可知),加上Barry Jenkins那充滿都會氣息、帶點hipster(「潮」或者「歐美文青」)的手法,讓看慣白人浪漫電影的觀眾耳目一新。

他的首部長片《Medicine for Melancholy》,是部僅15000美金的超低成本獨立製作,劇組大概只有五個人、一台小機器。講述一對黑人年輕男女,在一夜情之後的城市邂逅,神似Richard Linklater的Before系列三部曲,男女在城市散遊、漫談,文藝氣息十足,擺脫黑人電影充斥暴力、毒品、饒舌樂的刻板印象。甚至該片首映後,觀眾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這是不是部Mumblecore的電影?

Mumblecore(中文:呢喃核)是美國獨立電影界在2000年之後獲得關注的一項運動。這個流派的電影特點是由超低預算製片(常常由手持的數位攝影機完成)、關注20歲左右年輕人的情感生活、即興創作的劇本、非專業演員出演。《Medicine for Melancholy》非常符合上述條件,但當時鮮少有全黑人演員、劇組拍攝此類電影。整部電影拍得十分自由,對白有哲學意味,讓人想到Richard Linklater的首部片《Slacker》那種沒錢也得拍電影的開創精神。


不同的是,《Slacker》問世後幾乎成為以德州奧斯丁為首,其後席捲全美白人青年次文化的代名詞,Slacker這個字成為90年代某種文化現象,指無野心、無目標的年輕世代,有點類似當今台灣說的「小確幸」;正面的看,其實是青年拒絕追求當時社會賦予的主流價值觀,把焦點放回到自己身上。《Medicine for Melancholy》雖未造成同樣的迴響,但其以舊金山為故事背景,這全美黑人比例最低的城市,已等同有種宣示意味,該片的影響力在於,普遍激勵了黑人電影創作者,使他們看到黑人電影風格的另一種可能,以及黑人以電影手法為自我發聲的可能。

回到《Moonlight》這部片,裏頭的各種元素組合,也其實都有脈絡可循了!Barry Jenkins在他作品裡探討的重要主題之一,即是辯證各種刻板印象:種族、性別、階級等。但他以一種柔軟的姿態提出,而非像是大多數黑人電影所持的那種,被壓迫的指控態度,如前幾年的奧斯卡最佳影片得主《自由之心》,仍是直指種族歧視的論述。Barry Jenkins曖昧的多,也難怪他瘋狂崇拜王家衛的電影(在訪談時說:再努力40年,仍舊拍不出《花樣年華》那樣高度的電影);他將焦點回歸到少數族裔的個體感受,不若以往的電影作品,總得詮釋整個族群的尊嚴。


所以電影裡有句重要台詞,與主角Chiron情同父子的毒販Juan磺,在海邊對小Chiron說的:「你得自己決定成為什麼樣的人,不要讓別人來決定你的人生。」這句話也可以說是導演創作這部片最重要的精神指標,他用如此態度看待黑人於社會的處境,也以此觀點,來拿捏性向議題於片中的分寸比例。然後他從短片就討論過的「男子氣概(muscularity)」,在《Moonlight》中也幾乎凌駕性向議題之上,看完電影,你不一定會覺得那些霸凌完全是因為他的性向,更大程度可能是因為Chiron的柔軟(很不符合黑人男性必須強硬又manly的共識)。

Barry Jenkins的創作觀點是如此曖昧,在美國黑人電影中幾乎前所未見(《自由之心》的黑人導演Steve McQueen的代表作《Shame》有類似的質地,但仍是以白人為主角,且導演其實是英國人),再加上他的藝術手法,用在黑人角色身上,就更為新奇了。往常只能看見白人角色們,以文藝姿態穿梭影像中,Barry Jenkins本身就是個藝術電影迷,個人氣質又十足hipster,看他公開的穿搭形象,跟All Saints廣告沒兩樣。他在首部電影就展現出自己有士紳化(gentrify)黑人角色的能力,讓黑人也能跟白人一樣浪漫、慵懶、中產、有文藝氣息。


我個人非常喜歡這部電影運用「眼神」說故事的手法,光盯著三個不同演員詮釋不同時期的主角Chiron,從不同面孔中看到相同的目光,裡面埋藏同個靈魂。尤其是長大後的Chiron變成Black,結實肌肉、凶惡面容偽裝之下,仍在眼神裡掩蓋不了脆弱的受傷靈魂,演員Trevante Rhodes的表現十分出彩!以及導演讓兩個久別重逢的大男人,眼神不斷交流,傳送秋波情意,難掩羞怯的表現手法,大概是全片最動人的時刻,Barbara Lewis的《Hello Stranger 》音樂一下,這場戲應該可被編列到電影學校:如何拍好「眉目傳情」的教材中。


當然,《Moonlight》絕對是一部好電影,那是讓Barry Jenkins被認可的基礎,只是裡頭實在有太多王家衛的殘影,相對削弱《Moonlight》在美學上的原創性。不過仍無損這部電影之於這個時代的重要性,特別是全美政治右傾的當下、仇外心理(Xenophobia)當道的歐美國家、始終太白的奧斯卡,需要一個反動制衡的力量,而Barry Jenkins剛好走到了那個位置,在對的時刻,以這麼一部極度個人、又極度普世的電影,讓每個人都能在其中找到一個什麼,聊以慰藉。無論那是「性取向」、「階級」、「膚色」等各種能想到的刻板印象,都無法阻擋個人,成為那個靈魂深處渴望成為的「我」。


也難怪在奧斯卡那齣史上最大頒錯獎的鬧劇之後,所有人仍驚魂未定,陷在《La La Land》戲裡戲外的「南柯一夢」時,Barry Jenkins那沒機會發表的完整致詞,從一而終的總結《Moonlight》這部電影的時代意義:

「Tarell(編劇的小名)和我都是Chiron,我們都是那個男孩。當你看《Moonlight》時,你不會想到在片中那樣成長背景長大的人,之後能做出贏得奧斯卡的藝術作品。我說過很多次,我必須承認是我一直給自己那些限制、否定自己能有那樣的夢。不是你、或別人,而是我自己造成。所以,任何看這部電影而從中也看到自己遭遇的人,請把這當作啟示,並好好開始愛自己。因為唯有如此,才能透過這個奧斯卡的善意理解到:你也可以擁有那些,你以為不曾被允許擁有的夢。」

《Moonlight》不只實現了Barry Jenkins不被允許的夢,也是世界各地的Chiron,從今而後也敢做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