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ne 30, 2016

《奧斯陸少年有點煩》:青春很短,等待長大的時間卻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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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奧斯陸少年有點煩》的第一個念頭,跟青春有關。艾未未受訪時說過,青春就是昏睡;木心也在《素履之往》中寫過,青春是一種信仰。對我來說,青春很短,等待長大的時間卻很長。

所以你會問,這部片就是在講青春吧?就是紀錄片版、挪威版的《年少時代》?是,也不是。我無意對比這兩部電影,即使有許多相同之處:十年左右的長時間拍攝、主題皆為少年的長成、甚至主角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的鏡頭都無比神似。但就像《奧斯陸少年有點煩》的導演阿絲洛霍姆(Aslaug Holm),同時也是片中兩位少年的母親形容他們:「我驚訝於你們一開始就如此地完整,但要在這世界有一個位子,需要一點勇氣!」我們終其一生,除了希望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也盡其所能的,維護自我的獨立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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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一開場關於勇氣的「戲」,即深深打動人心。兩兄弟抓著繩子要跳水,哥哥馬可斯(Markus)歷經世事般熟練,一跳再跳欲罷不能,個性嚴謹的弟弟盧卡斯(Lukas),始終放不下手中的繩索,腳趾頭踩住邊緣,無論如何就是不願跳進眼前的淺灘。這樣的日常時光,看似尋常無奇,但手持攝影機的,不只是冷靜理性的「導演」,同時也是身懷柔情的「母親」。看著孩子背對自己,猶豫是否跳進海海人生時,心情必定矛盾複雜,一方面希望其獨立成長,一方面又得接受幼子長成的離開。眼前那片海就是人生,每個人生也都是自己的一片汪洋,始終與他人無關。

如此平凡生活片段,交織整部電影,從導演自述中,更可窺見她如何在浩瀚素材中,精挑細選出最後成果。「在每個渺小的一刻裡,都應該隱含更大的意義。」她如是說。於是我們透過鏡頭,透過一位母親的眼睛,看著個性相異的兄弟,從兒童到少年的成長精華,彷彿也把自己的人生重看了一遍。初入小學的第一天,弟弟盧卡斯難掩興奮的神情,眼神裡充滿期待,在那樣的年紀,跟哥哥看齊,上同樣的學校,是件極為重要的事。同時也從學校師長親臨校門口,一個一個輪流握手歡迎入學新生的慎重態度,感受到挪威教育之於個體的尊重:不管年紀多小,都把你當成完整的人來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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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也記錄了許多兄弟倆的第一次。出生的首次學步、踢足球、堆雪人、染頭髮穿耳洞等。讓我想到自己青少年時期也經歷相同的歷程,開學就染頭金髮,左耳穿個小鑽石耳環,當時覺得自己酷斃了,但遇到師長又會難為情的遮遮掩掩。那種矛盾心情在馬可斯身上一覽無遺,沒想到遙遠國度的少年,有著同樣的煩惱,差別只在黑頭髮的想染金、金頭髮的想染黑而已。特別的是,攝影機身後的母親對這一切只是靜靜旁觀,不批判不介入,之於東方家長,格外開明尊重。如同導演片中的旁白:「我們到底在追尋誰的夢呢?是自己的還是父母的?」相信假如沒有如此的開放態度,鏡頭前的被攝者,無論跟記錄者關係再親密,都無法如此放鬆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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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能可貴的除了導演的態度,也包括她不避諱用鏡頭展露人性的各種層面,除了孩子的純真童語,也捕捉了兒子拒絕上學的叛逆,有顆盧卡斯在草地行走的鏡頭,他邊走邊說,自己的夢想其實是報復,他只在乎自己,不在乎別人!善思善想的弟弟,有早熟的心靈,與活躍帥氣的哥哥不同,他內心敏感深沈,常說出超越年齡的話語,儘管有時黑暗負面,導演母親仍如實呈現。當然,馬可斯也有哥哥那種霸道的一面,言語羞辱或肢體欺負弟弟,大概是全世界哥哥的集體回憶。難怪盧卡斯常不服氣地說:「哥哥什麼事情都要決定,我有點受不了!」

然而兄弟情總是苦澀又甘甜,像戲院的甜鹹口味爆米花。哥哥時常蠻不講理,也偶爾會有舉動讓弟弟服氣佩服,好比耶誕節前夕,馬可斯特地在課堂上,手工製作了耶誕老人圖案的木工裝飾品,當弟弟收到此禮物後,兄弟倆相擁而笑的鏡頭,大概是全片最溫馨動人的時刻。當然,身為哥哥的榜樣也不時帶領著弟弟。一如回到片頭跳水的場景,弟弟在僵持良久之時,哥哥不斷鼓勵他跳出去,「有勇氣不代表心中沒有恐懼,而是即使害怕仍敢面對它」,盧卡斯最終突破內心恐懼,一躍而進那片自己的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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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我好奇,這樣的成長紀錄電影,會有怎麼別於虛構劇情片的收尾時,已長成翩翩少年的哥哥馬可斯,在鏡頭前不諱言自己對於母親鏡頭的厭倦,近十年活在鏡頭前的日子,不像畫面與畫面之間的剪接點,瞬間就過去,時間有其魔力,但人生無法剪接。少年等不及長大,少年開始有點煩,而母親當然知道,於是她放下攝影機,放下身為導演的自己,在兒子喊「卡」的那刻,作為美好過去的終結。

她知道人生永遠大於電影,也知道她片中的兩位主角,在電影之外的人生,得成為自己的導演,也終究會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子。

Saturday, June 04, 2016

淺談中國獨立紀錄電影《悲兮魔獸》與《大路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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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台灣紀錄片影展TIDF的片單十分精彩。好的電影太多,看片時間太少,所幸先看中國的獨立紀錄電影,禁片此時不看待何時。於是我挑了兩部風格迥異,但脈絡相似的作品《悲兮魔獸》與《大路朝天》,其相同的命題: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下犧牲的代價,如底層人民,如自然環境;以其相異的拍攝手法,並置淺談,別有對照之感。

《悲兮魔獸》是趙亮導演獲選威尼斯影展的紀錄電影,也是競賽項目唯一的華語片,講述內蒙古能源產業鏈中,一系列工人的勞動和鄂爾多斯的泡沫經濟縮影,折射出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矛盾問題,展現人類行為的荒誕。看似中國體制外獨立電影的「主旋律」題材,趙亮卻捨棄了過去自己拍片的手法,少了紀錄片傳統的跟拍與訪談,多了大量美學形式與隱喻。在架構上,更是引用西方經典《神曲》的地獄、煉獄、天堂,鋪陳影片的敘事結構,透過但丁的話,說出當代中國的種種荒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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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電影院大螢幕上看了兩次,感受由淺到深,初次看講究的攝影、看壯闊的場景、也看礦工汗涔涔的無語臉龐;再看之時,影像語言的言外之意,如片中那個揹著鏡子不斷行走的民工角色,在鏡中如影隨形,他彷彿化身成《神曲》中引路的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帶著我們踏上地獄之旅,開場的超廣角鏡頭,烏黑礦山炸破天際,地獄之門自此開啟。

有趣的是,另一部紀錄片《大路朝天》也以幾乎相同的方式開場:爆破山頭。同樣的鏡頭,明顯規模氣勢小《悲兮魔獸》很多,看得出來攝影器材與預算的捉襟見肘,一路看下去,唯獨力道不減反增,導演張贊波將《大路朝天》拍出的新意,不在鏡頭語言上,而在拍攝者的介入位置。故事其實簡單,講的是湖南一條高速公路從無到有的過程,不簡單的是,張贊波幾乎是以臥底的方式,花了近四年時間,不支薪的常駐高速公路承包商之中。開路過程幾乎剷平所有擋住去路的人事物,如歐婆婆的家、廟宇、農民工的合理待遇、基本的人性與尊嚴,顛倒片名也許更貼近這部電影真正要說的:「天朝路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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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參加紀錄片工作坊,有幸認識導演本人,據他轉述,當時白天拍片他叫張贊,晚上回住處才變回張贊波,如此隱姓埋名,拍到身無分文,連台筆電也沒有,不管,繼續拍,孤獨得拍,堅持拍到公路蓋完,幾年就這樣過去,還是只有自己。他用自稱無害的臉龐,大大方方拍下那些中國大陸只聞不見的政商潛規則。即使整部片在敘事手法上,仍脫離不了近年中國獨立紀錄片的主流風格:觀察式紀錄,不介入、不出聲,如牆上的蒼蠅(Fly on the wall)那般靜靜冷眼旁觀。不過因為鏡頭貼得夠近,所有權力結構下的矛盾也無所遁形,甚至廠商塞紅包賄絡的鏡頭都被導演拍到,在觀影過程,時不時會驚嘆,他究竟怎麼拍到這些、拍到那些?也會開始擔心導演的人身安危。

相對於《大路朝天》的直率生猛,《悲兮魔獸》的冷靜夾雜著朦朧的美感,不解釋、不明說,用畫面留白,沒有旁白沒有對話,看著礦坑瀰漫煙塵的空鏡頭,真有想像中地獄的模樣。印象最深的鏡頭之一,畫面隨著升降梯下探礦坑,電影時間與真實時間重疊後,竟產生出奇幻的虛構之感,足足幾分鐘不斷下降,超出人們日常生活對深度的寫實認知,也彷彿讓觀眾透過鏡頭見證到地獄的層次肌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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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地獄、煉獄、天堂各自有個代表顏色,在這部片中我好像看出了灰、紅、藍。紅色煉獄是煉鋼廠,幾無防護措施的工人,汗如雨下的肌膚,無助畏懼的眼神,像被鍛造出的鋼鐵螺絲,被敲敲打打進這個毫無生機的世界;而天堂,則幾無人跡,也是中國經濟發展神話下的一個諷刺縮影:被譽為鬼城的鄂爾多斯,充斥大量無人居住的華廈,那些煉造鋼鐵興建出的,原來是有如《金剛經》形容的「夢幻泡影」,那些華麗的經濟發展與文明,「如露亦如電」,只不過就是個露水閃電般的片刻,但付出的代價卻幾乎是永恆的。

即便《大路朝天》與《悲兮魔獸》在電影語言上是天壤之別,我卻看到相同的悲懷與同情,之於過勞鋪路工、之於塵肺病礦工。我也親耳聽到兩位導演在不同場合,說著幾乎相同的話:對底層勞動者有無比的敬意。除此之外,也深深感受到導演們的無能為力,趙亮說的直白,拍那麼多紀錄片,讓他發現根本改變不了世界,《悲兮魔獸》是為了自己而拍;也許這種悲觀源自於不斷的打擊與失落,以及對現實的絕望,包括對片中人物處境的無能為力,也對片子本身被中國官方禁映許可的無可奈何。

曾因為拍片而臥底的張贊波導演,或許更懂得絕望的滋味。但幸好臥底不需要身份,不需要許可,只要有人還記得從前的他,一切還有希望。看過「大路朝天」的人會記得,看他本人聊電影時閃閃發亮眼睛的人,也定會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