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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aturday, June 04, 2016
淺談中國獨立紀錄電影《悲兮魔獸》與《大路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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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台灣紀錄片影展TIDF的片單十分精彩。好的電影太多,看片時間太少,所幸先看中國的獨立紀錄電影,禁片此時不看待何時。於是我挑了兩部風格迥異,但脈絡相似的作品《悲兮魔獸》與《大路朝天》,其相同的命題: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下犧牲的代價,如底層人民,如自然環境;以其相異的拍攝手法,並置淺談,別有對照之感。
《悲兮魔獸》是趙亮導演獲選威尼斯影展的紀錄電影,也是競賽項目唯一的華語片,講述內蒙古能源產業鏈中,一系列工人的勞動和鄂爾多斯的泡沫經濟縮影,折射出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矛盾問題,展現人類行為的荒誕。看似中國體制外獨立電影的「主旋律」題材,趙亮卻捨棄了過去自己拍片的手法,少了紀錄片傳統的跟拍與訪談,多了大量美學形式與隱喻。在架構上,更是引用西方經典《神曲》的地獄、煉獄、天堂,鋪陳影片的敘事結構,透過但丁的話,說出當代中國的種種荒謬。
我在電影院大螢幕上看了兩次,感受由淺到深,初次看講究的攝影、看壯闊的場景、也看礦工汗涔涔的無語臉龐;再看之時,影像語言的言外之意,如片中那個揹著鏡子不斷行走的民工角色,在鏡中如影隨形,他彷彿化身成《神曲》中引路的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帶著我們踏上地獄之旅,開場的超廣角鏡頭,烏黑礦山炸破天際,地獄之門自此開啟。
有趣的是,另一部紀錄片《大路朝天》也以幾乎相同的方式開場:爆破山頭。同樣的鏡頭,明顯規模氣勢小《悲兮魔獸》很多,看得出來攝影器材與預算的捉襟見肘,一路看下去,唯獨力道不減反增,導演張贊波將《大路朝天》拍出的新意,不在鏡頭語言上,而在拍攝者的介入位置。故事其實簡單,講的是湖南一條高速公路從無到有的過程,不簡單的是,張贊波幾乎是以臥底的方式,花了近四年時間,不支薪的常駐高速公路承包商之中。開路過程幾乎剷平所有擋住去路的人事物,如歐婆婆的家、廟宇、農民工的合理待遇、基本的人性與尊嚴,顛倒片名也許更貼近這部電影真正要說的:「天朝路大」。
因參加紀錄片工作坊,有幸認識導演本人,據他轉述,當時白天拍片他叫張贊,晚上回住處才變回張贊波,如此隱姓埋名,拍到身無分文,連台筆電也沒有,不管,繼續拍,孤獨得拍,堅持拍到公路蓋完,幾年就這樣過去,還是只有自己。他用自稱無害的臉龐,大大方方拍下那些中國大陸只聞不見的政商潛規則。即使整部片在敘事手法上,仍脫離不了近年中國獨立紀錄片的主流風格:觀察式紀錄,不介入、不出聲,如牆上的蒼蠅(Fly on the wall)那般靜靜冷眼旁觀。不過因為鏡頭貼得夠近,所有權力結構下的矛盾也無所遁形,甚至廠商塞紅包賄絡的鏡頭都被導演拍到,在觀影過程,時不時會驚嘆,他究竟怎麼拍到這些、拍到那些?也會開始擔心導演的人身安危。
相對於《大路朝天》的直率生猛,《悲兮魔獸》的冷靜夾雜著朦朧的美感,不解釋、不明說,用畫面留白,沒有旁白沒有對話,看著礦坑瀰漫煙塵的空鏡頭,真有想像中地獄的模樣。印象最深的鏡頭之一,畫面隨著升降梯下探礦坑,電影時間與真實時間重疊後,竟產生出奇幻的虛構之感,足足幾分鐘不斷下降,超出人們日常生活對深度的寫實認知,也彷彿讓觀眾透過鏡頭見證到地獄的層次肌理。
如果地獄、煉獄、天堂各自有個代表顏色,在這部片中我好像看出了灰、紅、藍。紅色煉獄是煉鋼廠,幾無防護措施的工人,汗如雨下的肌膚,無助畏懼的眼神,像被鍛造出的鋼鐵螺絲,被敲敲打打進這個毫無生機的世界;而天堂,則幾無人跡,也是中國經濟發展神話下的一個諷刺縮影:被譽為鬼城的鄂爾多斯,充斥大量無人居住的華廈,那些煉造鋼鐵興建出的,原來是有如《金剛經》形容的「夢幻泡影」,那些華麗的經濟發展與文明,「如露亦如電」,只不過就是個露水閃電般的片刻,但付出的代價卻幾乎是永恆的。
即便《大路朝天》與《悲兮魔獸》在電影語言上是天壤之別,我卻看到相同的悲懷與同情,之於過勞鋪路工、之於塵肺病礦工。我也親耳聽到兩位導演在不同場合,說著幾乎相同的話:對底層勞動者有無比的敬意。除此之外,也深深感受到導演們的無能為力,趙亮說的直白,拍那麼多紀錄片,讓他發現根本改變不了世界,《悲兮魔獸》是為了自己而拍;也許這種悲觀源自於不斷的打擊與失落,以及對現實的絕望,包括對片中人物處境的無能為力,也對片子本身被中國官方禁映許可的無可奈何。
曾因為拍片而臥底的張贊波導演,或許更懂得絕望的滋味。但幸好臥底不需要身份,不需要許可,只要有人還記得從前的他,一切還有希望。看過「大路朝天」的人會記得,看他本人聊電影時閃閃發亮眼睛的人,也定會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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