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April 29, 2010

去牛津大學面試

今天起了個大早,感覺全世界的鳥都在叫。用一種低沉悠緩的語調,彷彿鳥的語言霎那統一似的,彼此間叫喊的,忽然就懂了。

到了牛津一趟,這是我第二次去牛津了,那裡的教授如電話中的一貫客氣和藹,不知道是某種光環,還是我自個兒的想像,他們佈滿皺紋的臉上,親切張羅的笑意中,總蘊藏了一股很深卻看似不經意的銳利與耿直。

在世界級的學者面前,我看見自己的渺小。教授的提問與打量,似乎就像透過顯微鏡看微生物般的仔細。當我意識到,自己的所知所能,在明眼人心中,透明的像水杯裡的氣泡水,終究是無法利用冒泡來掩飾水質的恬淡無味。談話完畢,教授拍拍我的肩膀,他說很欣賞我,但覺得我還可以更好。這一拍,意味深長,卻無比溫暖。

其實,我真的知道自己還可以更好。

英語交談基本不成問題,但抽象問題以及意識思路的表達,卻常覺得力不從心。別說英文,想清楚使用中文描繪自己的邏輯脈絡,再連結到專業領域的議題,都不見得是件簡單的事情。自覺已盡力,卻仍不滿意。

小時從沒想過將來會以表達為業,後來莫名執起筆,從部落格開始寫起,越寫越得心應手,最後也寫到幾本雜誌上頭。雖然一向害怕面對人群講話,大學偶爾幾次的報告演講,卻無端讓我衍生出些信心,當準備好時,心中有事情想表達,我大致上是個能抓住觀眾注意力的講者。即便到了國外,幾次的英語報告,雖不到妙語如珠,卻也是鎮得住場子。

於是表達之於我,從來不是件難事。但越懂得表達後,越領略到,「怎麼講」不是最重要的,只要達到一定水準,表達的形式其實不過幾種。「講什麼」,才是溝通中真正關鍵的因素。雖然這道理很簡單,簡單到國小生都懂。不過知道要講什麼,言之有物,卻一點都不簡單。譬如很多業務員自豪自己反應快口才好,殊不知舌燦蓮花並不代表有效的溝通,聽者在意的,終究還是話語承載的意涵,而不是一堆語言上的技巧賣弄。

也許就像這句話,『我們溝通有多好,不是決定於我們說得多好,而是別人懂了多少。

要讓對方懂,自己得先懂,且是非常細微全面的懂。先反芻過後,才會了解從哪個面向切入,用哪種方式詮釋,對方也才能以最容易的方式掌握重點,並理解。

馬雲也說過,話講不清楚,往往是還沒想清楚。

在牛津網路研究院教授的面前,我信心十足,暢談流利,卻忽略了溝通中最簡單的一項原則。也就是 ,我的初衷,究竟是什麼。

教授告訴我,能來面試牛津的人,被要求的重點,早已不是那些所謂的學術知識與專業技能,更不是英文能力或你之前究竟有多行。因為,進入牛津以前,沒有意外,大家都很行。但他們需要的人是,知道自己哪裡不行,在未來,也就是在牛津,將這不行,變成很行。

於是他們問的問題,一點都不學術專業,一點都不高深莫測,反而,回歸到最基本,直探最初始的核心。你,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你,將來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問題看似簡單,但當我把所有外在裹著的武裝,一層一層剝開後,才發現,原來我是這麼微不足道,要學習以及進步的還有這麼這麼多。

忽然想起一個關於學歷的玩笑話,大致上符合我目前的心境。

「當你覺得自己什麼都會的時候,他們給你學士;當你發現原來自己什麼都不會的時候,他們給你碩士;當你發現原來大家也都跟你一樣不會的時候,你就是博士了。」

也許短期內是沒機會在牛津校園,像王爾德那樣漫步,同路人嘲諷說笑。但能挺到這步,雖遺憾卻不覺得可惜,至少我試過了。也許沒有到非牛津不讀的地步,但至少牛津讓我明瞭,直指初心追本溯源,不只是求學問的精神,乃至整個人生大小事情,惟有不斷自我提問自我懷疑,並虛懷若谷,才是樹立風骨的不變態度。

一早醒來,窗外樹上的鳥群依稀啼叫,整個世界並不因這場失利而灰暗,即使雲層也厚,但在遠處的亞瑟王座(Arthur's Seat)山頭上,幾道陽光像寶劍般從雲層細縫中劃下。聽不懂鳥叫的我,卻忽然就懂了。


Sunday, April 25, 2010

電影與生活的完美結合,《cue.電影生活誌》試刊

雜誌不死,只是凋零。

在一陣陣雜誌陣亡浪潮後,很神奇的,一本本新雜誌總又會像雨後春筍般誕生。雖然媒體界流傳這句話已經很久很久了,『如果你要害一個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慫恿他去辦雜誌。』令人疑惑的也就是,怎麼,這麼多不怕死的人呢?還是,怎麼那麼多,想害人的人?

撇開害人不害人,辦雜誌的人大概分兩種。

第一種,他們都還年輕,覺得自己離掛點還很遠。第二種,他們就像諾曼第登陸的那些士兵,在登陸艇上醒過來才知道,等會要去送死,而不是去出什麼公差。大敵當前,又無路可退,被呼嚨後才明瞭,既然都要死,乾脆豁出去,死得漂亮些。

很慶幸的是,這些新的雜誌不管草創理由是什麼,絕對沒有比那些陣亡的前輩們少了絲毫的熱血初衷,此外,更多了份自我認知。因為知道環境險惡不如以往,定位必須更明確,質感必須更精緻,形象必須更動人些。

四月甫創刊的《cue.電影生活誌》,大概就是這樣一本,中心思想很清楚,又能讓人馬上耳目一新的雜誌。

掛名為編輯顧問的台大社會學系教授李明璁,一直以來就是備受注目的搖滾派學者。令我仰慕已久的原因,除了搖滾樂和反叛精神之外,同為輔大畢業,後至英國讀書的歷程,更使我增加了些許親切感。他的寫作風格以及座右銘,『讓困難的事物變得簡單,讓簡單的事物變有深度,讓有深度的事物變有趣。』更貼近我的理想行事風格。因此,從主事者的精神,便能一窺此刊物的風格。

cue.電影生活誌》不只是一本影評手冊,或選片指南,更多的是貼近日常生活,以電影與生活風格發生關係。只要一提到日常生活,各種各樣的關係就會交織而生,也會讓雜誌的主題豐富性和易讀性大大提升。雖然身在英國的我,仍沒有機會親自翻閱這本雜誌。隔著網路懷著羨慕眼神的盯著雜誌封面,多少也宣洩些渴望。

另一個吸引人的點也在於封面,是近乎台灣電影女神地位的桂綸鎂,與以往她在雜誌封面形象不同的是,面露熱血眼神的小鎂,像手上急欲掙脫的繃帶般,急欲擺脫那個被大家誤以為氣質乖巧的自己。其實在《藍色大門》中,桂綸鎂早就彰顯自己的與眾不同。她絕對不是那些只會露大腿露乳溝愛裝可愛的演藝圈女星或宅男女神,內心世界的層次不同,也是讓她相較那些只擁有外表的女星們來說,更有魅力更吸引人的原因。她確實就像她自己說過的一句話。

其實我很複雜。

複雜的桂綸鎂,絕對是《cue.電影生活誌》試刊的封面人物首選。因為這本雜誌也是同樣的沒有表面看似的簡單。有靈魂的人與事,內在總是複雜多變的,即使他們總是讓人感覺一派輕鬆,相處起來很舒服的樣子。

簡單無趣的女生,就留給頭腦簡單的男生(或女生)吧!而單純又複雜的桂綸鎂,以及欲讓複雜事物變得簡單有趣的李明璁,就像這本擁有靈魂的雜誌,是留給其實很複雜的男生或女生,在一本本凋零的雜誌中,找回熱血的初衷。而那個初衷,竟然很恰巧的,單純的不像話。

也就是,看著美好的電影,過著美好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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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ue.電影生活誌》4月創刊號,目前在全家便利商店、誠品書局、博客來網路書店都有販售。假如沒有意外的話,下下期就能看見我的文章刊登於裡頭的「影動世界」專欄。

請大家踴躍與這樣一本清新,富有質感的好雜誌,發生關係。


Friday, April 23, 2010

突然很想寫封信給你,即使我們不相識


你好,我叫Dora

或許當你看到信的時後充滿了很多問號甚至錯愕,也希望這封不會成為看到標題就變成垃圾信件。突然很想寫封信給你,即使我們不相識。若以身分來說我想我是你的小小粉絲,每天開電腦除了瀏覽奇摩新聞下一個動作一定就是到你的部落格爬爬文,調整心情。

2009年一些感情因素上我得了輕微憂鬱症,然而在無意間發現你的部落格,我還記得當時在你網誌上看到的第一篇。是《
告訴我,你不是真的離開我》,09的下半年很多日子都是一個人在密閉空間,說思考是好聽,多半處於放空狀態。但後來也不知從哪天開始,習慣性瀏覽你的網誌,有些文章所帶來的共鳴看似微小,但當時每一字每一句我感受到的卻是巨大衝擊,也有溫暖。

衝擊在於每天看你對各種人事物的看法,很欽佩你的一些深層思考,同時你對於一些觀念看法上,也讓我學習到很多,看你的文章我總是瘋狂的一直點頭,也會跟著文字一起開心或者難過。很多時候你抒發的心情的文章也給予很多暖暖的感覺,這也是我看完你的部落格後,才驚訝到原來文字的力量真的好大!我心情不好時都會在去看你所寫的那篇
a little angel named Amy :)那篇就像是天使文,哈哈! 有陣子還以為你要改換為食譜路線哈哈!

一天天一點點我開始好轉。

慢慢的開始跟朋友連絡,復學後生活也變的有重心許多。在感情上提的起難放下,因此跌跌撞撞後,似乎得到了不少領悟,現在想想因為一場失戀而得憂鬱症有點戲劇性。= =

但也不會後悔,畢竟失去後似乎擁有的更多(好老梗的一句),也因為你時常在文章提起張懸,所以我開始接觸張懸,我很喜歡她的喜歡那首歌其中一句,「我不再覺得失去是捨不得」。

寫到這我才突然清醒我在寫信,畢竟我真的也是一份衝動突然提筆,即使想寫給你很久了哈哈!現在的你仍在英國唸書吧!我有印象你曾經一篇文章po了照片,是愛心的101 (but not for me那句好悽涼....),我住在101這附近,所以也時常將101特殊模樣照下。:)

我所附上的照片,是當時我也有將愛心模樣照起來,是在夜晚的象山頂端眺望的。希望當你有點想家時,看到這張照片可以給你一點點家鄉味。你可以放心,這真的不是病毒檔案。

最後,還是想和你說聲謝謝。謝謝你在部落格很認真的分享每一件事,每一份心情。

天天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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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ear Dora

非常開心收到你的來信。我一直都很難相信,自己的文字或者生活瑣碎片段,竟然能夠對於某個不認識的人有那麼大的影響,雖然你不是第一個寫信給我的讀者,不過,接到如此這般真誠的文字,總是像第一次收到般開心。

瞬間也化身成你的讀者,讀著你的心情與經歷,感受到你曾感受的溫暖。

很遺憾你曾經因為愛情患上憂鬱症,卻也很開心我的文字能幫助你走出來。我不會說你很笨,因為沒有什麼過去是可惜的,只要經歷過並不被它吞噬,你會變成一個更好的你以及一個對別人更好的人。

對於愛情,我實在也是無法給你太有效的建議,只希望你能睜大眼睛之外,也用心傾聽,直覺往往是對的,但也不能過份依賴。也許有人會傷你很深,但有人也會愛你很深,不要害怕先給予,只要你清楚你要什麼,或是你不要什麼,回過頭來看,一切都只是過往雲煙,也許哭過或笑過,一切都沒那麼嚴重,唯有自己走過,才知箇中滋味。我猜你還年輕,路還長,多傾聽自己內心的聲音。

不過不要完全相信別人說的,因為他們說的話,背後總有他們自己的考量;但也請千萬要相信別人說的,只要你能用心感受到,那是出於善意的,請義無反顧的相信。

我自己也還在學習成長。即使年紀不小了,卻還愛作夢,愛堅持。希望30歲前能出一本書,送給自己。即使如此,也得叮嚀自己每天認真的過生活,常常也會擔心未來。看著你送給我的照片,不知為何眼眶竟然有點濕濕的,其實我一點都不喜歡101,覺得蓋得太刻意,太強調東方文化,甚至有點醜,無論再高再宏偉,也掩飾不住上頭全是金錢與利益的符號象徵。也許是你把台北拍得很美,也許是那顆愛心,所以我很喜歡這張照片。

不知為何,此刻,我突然好想台北,好想我的家人,以及我的家鄉,台灣。

或許你說的非常對,我真的很認真得在分享我對人事物的看法,但其實,自從習慣分享之後才發現,我獲得的比給予的,多更多。這大概也是我還一直繼續寫著網誌的原因吧!我不會放棄分享,也請你記得一部非常感動我的電影(阿拉斯加之死)裡的一句話:

Happiness only real when shar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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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假如你願意的話,我想把你的信放在我的網誌,因為這真的是股很感人的力量,謝謝你。不願意也沒關係,直接告訴我。

希望你每天都快樂。

佑學 Stanley


Monday, April 19, 2010

嘴巴的功用

「有時候一個人久了,會發現嘴巴的功能變得很單純。」

「怎麼說?」

「原本還能夠說上幾句話,現在百分之八十的功能都是在吃東西。」

「那很好阿。」

「好,哪裡好?你不知道身為一個人只能不停吃東西是件很淒涼的事情?你有沒有愛心阿?你懂不懂得愛阿?吃吃吃,只知道吃!我寧願我的嘴巴都用在講話,一直講、不停得講,我才不要像動物一樣只會吃,連叫都懶得叫。」

「人也是動物阿!」

「我懶得跟你解釋,況且跟一個坐在我對面吃著巧克力派的人解釋人與動物的差別實在是很浪費力氣的,你完全不懂我的感受。你知不知道現在天氣冷,一個人待在房間一整天,講不到一句話,那種景象有多麼淒涼你知道嗎?」

「天氣冷吃完東西身體就暖啦!」

「你還講吃,那種冷是從心裡開始的,身體暖但是心冷也沒用,假如有一個懂得聽我講話的人什麼都不做,只是靜靜的聽我講話!然後我說的,他都懂,這種感覺比任何食物都要讓人溫暖!你到底懂不懂我在說什麼阿?」

「懂阿!」

「你怎麼連看都不看我,只顧著吃巧克力派,這樣我怎麼知道你到底有沒有了解我的意思?你想想看,我嘴巴只剩下吃東西的功能了,這麼一件恐怖又嚴重的事情,你竟然不替我擔心。我都快要不能講話了,你還有心情吃巧克力派?」

「可是你現在不是說得很開心?」

「啊呀!不管啦,你總得替我想想辦法嘛!難道你要眼睜睜看著我難過然後沒辦法說話嗎?我真的很怕哪天一個人待在房間一語不發的變成一座雕像耶!你都不擔心嗎?我可是擔心死了!」

「那吃塊巧克力派!吃完巧克力心情會變好,真的!」

「真的嗎?那我只吃一塊,吃太多會變胖!你知道一個人待在房間,會不知不覺一直吃零食,因為嘴巴都沒在講話阿!手就會不知不覺一直塞東西進嘴巴,實在是很慘耶!」

「快吃啦!話那麼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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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對情侶好友讓我想到這篇很久之前寫的文章。

他們是波蘭女生Weronika以及印度男生Sayak,中文來形容就是「歡喜冤家」(a quarrelsome and loving couple),有事沒事愛鬥嘴,但無傷大雅。而重點是,你完全能從他們之間的互動中感受到,恩,他們是真心相愛的。即使往往在大家面前,很自然得鬥起嘴來,一鬥就是10分鐘,旁人完全插不上話,不過,我們這些旁觀的朋友感受到的,完全不是尷尬,反倒是濃濃的愛意。很可愛的天生一對。

也難怪,嘴巴的功用除了進食,讓自己生存之外,還有吵嘴,以及親吻心愛的人。

真的是很重要阿!


Friday, April 16, 2010

耶誕光碟片

聖誕節的前一天,也就是聖誕夜我收到了一張耶誕卡片。

雖然說是卡片,卻是以光碟片的形式呈現著,我把它放入電腦的光碟槽中,電腦吱吱叫了兩聲,隨即螢幕就出現一個影片檔案,點兩下,竟然出現我幾乎忘記的一張面孔,也就是我的初戀情人。

那張臉孔就像是我腦海中微弱印象的清晰版本,再用一種無法形容的成熟線條在螢幕上組成,我像是被注射了當年的記憶,搖頭晃腦眨眨眼的,又想起當時的所有細節。

大概已經15年了,也就是我國小時期的初戀情人寄了張影片光碟給我,確實是件非常驚奇的事情,正當我還在確認她是否是我以為的那個女孩時,畫面中的她開口了。


「紀瑀,祝你耶誕快樂!還記得我吧!」

她穿著上頭印有酷斯拉大戰機器酷斯拉的短袖T-shirt,頭髮筆直的垂落肩膀,皮膚看得出很白,眼睛還是那麼大,好像企圖把整個世界都裝在眼底那樣,聲音依舊甜甜的。

「送你一首歌,叫做More than this。」

接著她竟然拿起一把吉他,自彈自唱了起來,我仔細聽了幾句才發現原來是Norah Jones的歌。這樣的畫面以及伴隨而來的歌聲,在耶誕夜的節日氛圍之下,是一團突如其來的火把,我整個人就像蠟燭般被點燃然後開始融化,由上而下的垮掉了。我不懂,為什麼她要在這樣的時刻以這樣的姿態出現,就像是小時候某樣藏在家裏角落的寶貝,在多年後的大掃除被偶然找到那種感覺,不能說唐突,也不能說驚喜,只能說開心的成份如今已經沒那麼純粹了。

我眼睛盯著畫面,心卻沒有同步聚焦在那上頭,這樣的耶誕卡片遠比傳統的手寫卡片來得有殺傷力,此刻我好想用電吉他彈小安的《憂愁》。

我退出光碟片,關了電腦,關了燈,躺在床上,把自己包裹在一片漆黑中,這才是她送給我的禮物,整個房間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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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2007年寫的極短篇,後來真的有位叫做紀瑀的漂亮女孩在Facebook上跟我聯繫,說她看了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我的文章裡,很神奇。

沒錯,我一直都覺得,寫作本身,一直是件非常神奇的事情。



Tuesday, April 06, 2010

英國印象,從一篇報導談起


用天氣預測銷售量的超市

英國的天氣是眾所皆知的多變,能在幾個小時之內歷經傾盆大雨和艷陽高照,如此不可預測的天氣,不僅造成一般民眾的困擾,更是阻礙超市營收的原因。

英國最大的超市連鎖店Tesco,便擁有專屬的氣象分析團隊,以利於精確預測氣溫變化,及其造成消費者對於產品需求的影響。在為期3年的研究之下,此6人小組已經研發出專屬的軟體,能計算出每一度氣溫和每一小時陽光的變化,會改變多少產品的消費狀況。

Tesco尤其冀望氣象團隊能幫助減少成本支出,以及避免食物的浪費。如氣溫升高至18度,烤肉材料和肉品的銷量會增加三倍,萵苣的需求會上50%,反之,突然的氣溫下降則會讓這些產品因此滯銷。

據統計,燃燒Tesco丟棄的肉類能產生足夠600個家庭一年的用電量。因此,用氣象去預測銷售量不只是幫助超市節省成本,同時也是一種環境保護的友善措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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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是我之前寫的一篇文章,載於2009年10月號的PPAPER BUSINESS

其實這則很短的報導,隱藏的幾個關鍵字,已經完全把英國的概略印象給描繪出來。在這裡生活過的人,應該體會尤其深刻。

天氣,超市,浪費。

這三個關鍵字,連在一起,就是我心中的英國形象。大家印象中的英國天氣,必定是陰雨綿綿,霧氣重重。事實上英國天氣好的日子,比想像中多,當然,比台灣少,不過所謂好天氣的定義,與台灣不同。在這裡,只要出過太陽就算好天氣,不管早上下午或晚上(沒錯,有時候真的是晚上)。關鍵就在於,英國好天氣的持久力不夠,非常難得有那種從早到晚的晴天。往往早上出太陽,中午就突然陰天,午餐的空檔下起幾滴雨,午餐完畢太陽又冒出來,下午茶時間突然開始颳風下大雨,晚餐時間又一片萬里無雲。早期台灣氣象局的名言「晴時多雲偶陣雨」,用在這裡,簡直奇準無比。如此詭譎多變的天氣,是所謂的「好」天氣。

壞天氣呢,譬如雨天,倒是很有志一同的從早到晚,持續不懈。

有人說過,天氣會反應一個國家人民的普遍性格,比較過了陽光普照的西班牙,人人臉上堆滿笑容,感覺日子一點都不難過的西班牙人;鎮日雲層肥沃,壓得人喘不過氣的英國,人人臉上面無表情,不管實際心情如何,看起來就是讓人難過的英國人。那種淡淡的哀愁,像怎麼洗也洗不掉的汙漬,或濃或淡,總是會在白色T-Shirt上若隱若現。

也許是天氣捉摸不定,英國人的性格,我始終也是捉摸不清。他們說的「好」,不見得是真的好;他們說的「不好」,就真的是非常不好。不過問題就在於,他們幾乎不會說「不好」。即使有意圖表達,也會斟酌再三,字字婉轉而難測。和英國人對談,除了聽力要好,注意力要夠,想像力也不能太差。否則,話中有話,一個不注意,被人損了一頓還只會傻傻的陪笑。

除了天氣反映性格外,英國人最愛談論的話題,竟然還是天氣。

如同電影《美好的一年》裡的台詞,「當醫生開始談論天氣而不是我的病情時,我就知道病情不會好轉了。」英國人談論天氣的初衷類似,轉移話題,或者,轉移沒有話題的窘境。根據我親身經驗,在一些商店購物,結帳時有些店員為表殷勤友善,常會主動問好。此時英文教科書裡的最初級對話,竟然活生生上演。

" How are you today? " "Fine, and you?" "Oh, I'm fine, thank you very much."

接著就開始談論天氣。

從前我一直以為,絕對不能相信英語教科書裡的會話,如今真實上演並歷歷在目,彷彿在看一齣異常荒謬的舞台劇。我常因此聯想到夏宇說過的一段話:

一本初級的英文讀本裏用一種笛卡爾式的、全然無可反駁的、公理式的方法告訴讀者一些『令人驚異的眞理』:一個禮拜有七天,天花板在上,地板在下,鄉村比都市安靜,但是都市更繁榮有更多的店鋪等等事情。

我沒有辦法分辨他們是眞的還是故意的。從與英國人的氣象對談中,我著實感受到某種『過於趨近真實反倒虛幻了起來』的疏離感。你好嗎我很好、天氣很糟雨很小風很大、對不起借過、對不起打擾您。談話內容像在陳述事實,又好像在隱瞞什麼,語氣十分客氣有禮,語調過分溫文優雅,但為禮而禮,算是真正的禮嗎?



Monday, April 05, 2010

梁文道:懷念楊德昌

楊德昌走後的第二天,我漫無目的地上網瀏覽關於他的一切,發現大部分來自台灣的即時評論與報道都不約而同地談到他和蔡琴的那段婚姻。有的標題聳動,例如〈蔡琴:你怎麼這樣就走了〉和〈楊德昌蔡琴的十年無性婚姻〉,有的乾脆說「楊德昌是負心漢,網友毀譽參半」,就算正派大報也在第一時間的快訊裏用去大半篇幅談他的感情生活。一路看下來,你幾乎全忘記死了的不是第一位為台灣得到康城影展最佳導演獎的藝術家,而是一個娛樂圈中的多情種。

認識楊德昌,是整整十年前的事。那年九七,香港當代文化中心策劃了「中國旅程」劇展,以一桌兩椅的舞台布置為主題,請來幾位兩岸三地的名導演各自創作一齣短劇。事前大家都沒想到,楊德昌的《九哥與老七》竟然是一眾作品中最有「話劇」感的作品,整齣戲就是兩個黑社會的對話,無論劇本還是舞台調度都精準得無懈可擊,與楊德昌的電影一樣。

當時身任總策劃的榮念曾分身不暇,於是叫我排演他自己的作品《這是一張椅子》,掛個執行導演的銜頭,因此我就有機會天天和楊德昌聊天了。楊德昌的作品雖以冷峻疏離著稱,他本人卻相當和藹,儘管話不多,但只要說到感興趣的題目,就會非常投入。記得有一回我們在地鐵上談起村上春樹與王家衛,過了好幾個站才發現大家都忘了下車。

那時我還是個小鬼,衝動反叛,大概楊德昌對這樣的年輕人特別寬容友善。有一次上他家聊天,幾個大朋友都喝軟飲,只有我要喝酒,於是他放下了茶杯,拿出啤酒對我說:「那我也陪你喝酒吧。來!乾一杯」。直到今天,我還深深記得他握著酒杯雙眼眯成一線的笑容。看見現在媒體上關於他的那些新聞,想起他的笑容,我就特別特別難過。

如今你走進台北隨便一家DVD出租店,要找全他的作品是很困難的;即便是一些比較大型的影音光碟專賣店,也不容易發現他的電影。再看一些網友的留言,居然有人說他「還不是那幫四、五年級的老鬼,有甚麼了不起?」。更多的意見則是「他的東西太沉悶,根本看不懂」。

台灣不欣賞楊德昌,看來楊德昌也不見得喜歡台灣。他生前最後一部作品,也是很多人心目中他一生的巔峰之作《一一》,除了一場特別放映,就從未在台灣正式發行過,連DVD都沒有,原因是楊德昌自己不願意。他不喜歡台灣的電影產業體制,也不滿意政府對電影的冷淡,更討厭所謂的娛樂圈。

早年台灣新電影運動的兩根標桿分別是楊德昌與侯孝賢,觀眾也分成了擁楊派與擁侯派。喜歡侯孝賢的會說楊太過冷酷,不如侯的悲天憫人擁抱鄉土;喜歡楊的則稱他好就好在拍出了現代都市生活的無情與疏離。事後看來,這種區分顯然是太粗糙了,侯孝賢並非「鄉土」二字可以概括,而楊德昌也不盡是冰冷抽離。

但是楊德昌對於台灣式的「鄉土」又的確是有距離的。很多年前,他曾經介紹我看一篇論文,談的是納粹反猶意識的根源,那篇論文的作者把問題追溯到納粹支持者的「鄉土情結」上,指出他們特別執迷地崇拜大地與浪漫化的農村圖像,覺得鄉土代表了有根、踏實和傳統,是值得大家熱愛甚至犧牲生命的。與此相反,寄居城市的猶太人則被視為無根、漂泊、狡詐而多變的他者。

當時台灣文化上的鄉土情結開始被納入了政治措辭的範疇,我們目睹市面上有越來越多的台灣本土論述,飲食是台灣的好,藝術是台灣的妙,連哲學也有人提倡「台灣哲學」的說法了。終於到了一個地步,只要誰不喜歡台灣本土自生的東西,只要誰否定台灣鄉土的純樸不變、肯定台北都會的駁雜不純,誰就是不愛台灣;而誰不愛台灣,誰就是人民的公敵了。終於,前國民黨主席連戰也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跪在地上親吻土地,彷彿這才證明了國民黨不是「外來政權」,這才表示他真是愛台灣的。

愛台灣愛得泛濫之後,就連「愛」也變得虛無可疑。幾年之間,台灣成了一個落花流水皆有情的小天堂。每個政客都像瓊瑤小說裏的角色,人人愛不離口,總是充滿激情,偶而還要淚灑廟堂。打開那些厚得像本小書的CD封套,你會發現許多歌星錄每一首歌都有說不盡的心事;為了表示這是真的,他們還要用筆親白寫出那些感人的心情。至於媒體,八卦的盛行就最能說明這種近乎農村鄉愿的濫情風氣。沒人關心楊德昌的運鏡方式,大家只知道他拋棄了蔡琴。楊德昌也真不識相,用《麻將》狠狠刺穿了這一切,告訴大家所謂的愛無非盡是計算,而城市的功利無情早已吞噬了大家天天掛在嘴上的鄉土淳美。

台灣文化的感覺結構越是直白粗淺,楊德昌的作品就越是顯得低沉晦澀。我想他很不喜歡台灣電影工業的產銷模式。新片上映,男女主角一定要有緋聞嗎?導演一定要去接受那些低智的電視採訪,甚至滿嘴「胡哥」「吳哥」地和主持人玩一些辱人的遊戲嗎?

曾經,他以為放棄電影、改行漫畫,就是一條出路。到底漫畫是門手工業吧,何況這是他自幼就有的興趣(他還藏有手塚治虫的全集)。可惜連漫畫,台灣人也接受不了楊德昌口味的漫畫。

除了內行,一般觀眾都不大喜歡楊德昌。侯孝賢的電影固然也是票房毒藥,可至少大家還會帶著刻板的印象,覺得他是「我們台灣人的導演」。而楊德昌,他鏡頭下的台灣幾乎從未美化過;對於台灣的一切,他總是批判。不愛台灣,你就不是台灣人。

楊德昌真的不愛台灣嗎?在《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小貓王去探視獄中的小四,留下了一卷錄音帶,裏頭錄了他們最喜歡的貓王歌曲《更明亮的一個夏日》。小貓王還在帶裏告訴小四,貓王終於回信給他們這幫小粉絲了,說他「很高興在一個不知名的小島上也有人喜歡他的歌」。要有多深的情感,才寫得出這麼一句沉重而荒謬的句子?更令人絕望的是,小四根本不知道小貓王來過,也不知道這卷錄音帶的存在,因為獄卒擋住了小貓王,還隨手把他留下來的帶子丟進了垃圾筒。


【此文作者為香港知名文化人:梁文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