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May 02, 2016

美術館看蔡明亮電影 《西遊》《無無眠》《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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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影迷來說,蔡明亮的電影始終令人愛恨分明,不喜歡的人,常因「看不懂」來樹立敵意。必須坦承,從前我對蔡明亮的電影幾乎沒真正懂過什麼,實在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直到藝術電影看多了,自己也拍片了,更能感同身受,才漸漸領略裡頭的寂寞美感,成為蔡明亮的影迷,也是在《郊遊》之後的事。對我來說,蔡明亮的電影就像是古老的詩,初讀晦澀難解,歷經人生淘洗,再讀之時,會突然明白了什麼,宛如人生的那些不解:舊情人的嘆息、母親獨坐的眼神,年輕時也不曾懂過,卻一直放在心裡,感受著。蔡明亮把電影比作月亮,他說月亮不會回答你的懂或不懂,只要靜靜看著,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月亮。

那晚在師大夜市本想買點宵夜,遠遠看見蔡明亮導演在街頭角落,手拿著票像小販似的兜售,那時此刻,電影跟鹽水雞或滷味沒兩樣。看著仍未有人上前,我毫不猶豫的迎向蔡明亮導演,買了兩張票,他滿懷熱忱的跟我解說,新作品有三部短片:《西遊》、《無無眠》以及《秋日》,上映的場所不再是電影院,而是美術館,每逢週末還可在裡頭過夜,你可以坐著、躺著、趴著看他的電影,也終於能正大光明的睡覺,他也會去現場聊天、唱老歌。

我眼前的人此時此刻,完全不像年近耳順,滔滔不絕,眼神像個孩子會發光。他突然問我目前在做什麼?我說拍紀錄片,他馬上拉近關係:「有人說我這三部作品也是紀錄片。」我不知哪裡狗膽回他:「導演,我們不用去定義沒關係。」蔡明亮導演拍拍我,遞來簽好名的票卷。



直到展覽結束的前一晚,我才去美術館看電影。最先看了《秋日》,拍的是黑澤明專屬場記,高齡已88歲的野上照代的生活片刻,片頭只有字幕而無畫面的訪談,使人專注在野上的隻字片語,也透露了老奶奶的眼界與修養。對著無畫面的螢幕,觀眾裡有小孩低語跟父親說,這不是電影,都沒畫面,父親耐心哄他,最後孩子放棄抗議,跟著靜靜地看。

之後的特寫鏡頭,是整張野上照代的臉,我們在看她看電影《西遊》,搭配上她對蔡明亮電影的評價,有讚賞、也有幽默的坦白。最後是野上照代和李康生並肩在東寶片廠的路邊,兩人始終沈默無語,看似在等什麼,又像什麼也不等的坐著,讓我想到野上寫黑澤明的《等雲到》。也許是坐久了,野上照代開始模仿李康生的動作,翹腳、擺手,秋日斜陽與楓紅的路樹,風輕輕吹著,像無聲的老歌低吟,等雲到,電影就好了。

接著看《西遊》,周圍的觀眾,有人抱著枕頭席地而坐,有人用枕頭鋪成了床,像在自己家裡那樣躺著。《西遊》是「行者」系列的第六部作品,李康生飾演的紅衣僧人,宛如西方取經的玄奘,首次踏上西方,在馬賽街頭慢走。影片開場是演過《新橋戀人》的丹尼拉馮的臉部大特寫,他的情緒像條很長的河,涓涓從眼裏醞釀,最後化作眼淚流出眼角,讓我想到《天邊一朵雲》中李康生在地面挖出地下水的洞。丹尼拉馮的臉之於蔡明亮,像馬賽的猴子山,讓他想起《西遊記》,想起那刀刻歲月充滿皺褶孫悟空的臉,他要小康在他臉上行走,走得像人生一樣慢,一樣久。


除了看李康生不可思議的慢,也看周遭行人的快,多數人無視紅衣僧人走過,趕著自己的人生步伐,好奇駐足的多是小孩與老人,沒見過世面與見過太多世面的。忘不了那顆小康逆光走入地下道的鏡頭,光影美麗,大紅僧袍像反光板,把樓梯染得昏紅,僧人把樓梯走道一分為二,一邊是俗世人間,一邊是自己,那路川流不息,這路行定本心。行過古老港城的街市,紅衣僧人後頭跟著模仿行者,乍似丹尼拉馮,兩人一前一後,一東一西,相同姿態,各自詮釋著那句話:「西方雖遠,頃刻到。」

看完《西遊》,我上樓到大廳看《無無眠》,發現蔡明亮導演也在,手握著麥克風,鋼琴伴奏在旁,在場幾百人座無虛席,坐著站著躺著,也不少睡著。落地窗旁是兩張大螢幕,《無無眠》在上頭循環重播。紅衣僧人來到節奏更快的東京,開場是澀谷交叉口,這全世界最大行人流量的路口,小康的慢,在這座城市幾乎成為反叛行為,後面幾組鏡頭從不同角度看他專注慢行,東京的行人、電車不斷經過他,有趣的是,美術館落地窗外,正巧是捷運文湖線,午夜前的列車在螢幕外頭呼嘯而過,也呼應螢幕中的東京電車。蔡明亮強調「寫生」是這片的創作概念,他要畫一幅小康東京夜行圖。



鏡頭從街頭跳進澡堂,安藤政信裸著身體洗澡,熱池中,安藤和小康泡澡,沈默無語;之後鏡頭各自進了桑拿室,單人的特寫,小康臉上汗如雨下,水裡霧裡,短暫相遇;蔡導此時唱起了崔萍的《南屏晚鐘》,「它好像是催呀催醒我相思夢」,蔡導唱著。鏡頭又跳進安藤和小康各自躺在自己的膠囊房間中,輾轉無眠,「相思有甚麼用」蔡導又唱著,有些觀眾卻睡得香甜。過了午夜之後,看展的人越來越多,本不打算過夜的我,也搶下了一個枕頭,側躺在椅子上,固守自己的小小寸方,看著遙遠那方的蔡導唱著最後一首歌,也看著身邊漸漸入睡的人們,心裏替蔡導開心又難過,開心他終於找到屬於自己電影的歸處,不必再忍受商業戲院的冷漠與敵意;卻難過這樣真誠的藝術家,必須在街頭賣票,必須在美術館賣藝。

想著想著,眼前的視線盡是《無無眠》的影像,奇怪的是,躺在美術館,看反覆重播的長鏡頭電影有種魔力,沒有不耐,沒有懂,也沒有不懂。忘記看到小康和安藤第幾次睡不著,我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醒過來後,想起蔡導說這些作品是紀錄片,倒也沒錯,記錄下了他自己的創作心境:「還至本處」。

蔡明亮其實就是電影裡的紅衣僧人,在快速的世界裡走自己的路,他一直走在我們的前面,只是走得很慢很慢,卻從未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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