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nday, October 10, 2016

《巴黎德州》:駛進前方無盡的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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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巴黎德州》1984年上映,並奪得當年坎城金棕櫚大獎的32年後,我首次在電影院看到這部電影,多虧數位修復,讓後進影迷如我,得以重溫這部公路電影經典。大螢幕上的《巴黎德州》,與學生時代在電腦螢幕上將就看的,像是不同電影,淡忘的細節歷久彌新,從前覺得煩悶的緩慢節奏,如今恰如其分的迷人優雅,讓人沈浸在文溫德斯八零年代的美國情懷中。

一如他為了拍《巴黎德州》,跑遍美國勘景而拍下的首本攝影集《Written in the West, Revisited》,他形容裡頭每張照片都是獨自一人時拍下的,「攝影本身即是全然的孤獨狀態」,當時他每天早上醒來後,就是「driving off into the blue」。這句話別有味道,離開某地並駛進前方無盡的藍,這裏的blue似乎有多層含義,可能是憂傷的心境,可能是未知的某處,也可能是南方的藍調氛圍。於是我們得知,公路旅行之於溫德斯,是種探索朦朧未知的憂鬱心境,也可能是他拍《巴黎德州》的原始想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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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決然的孤獨,在電影開場便一覽無遺。熱愛攝影的溫德斯說過:「每張照片都可以是電影的第一個鏡頭」,而《巴黎德州》的第一顆鏡頭並不來自人眼,而是鳥目。記得劇本的第一句這麼寫著:“A bird's eye view. The camera glides over a vast, empty landscape. ” 透過鳥的眼睛,靜靜俯瞰這片巨大荒原,飛翔是孤獨的狀態,也是鳥的公路旅行,當它停在岩石上,凝視孤身行走、手握塑膠水瓶的Travis,彷彿鏡像般,讓轉頭回望它的Travis照見自己。不合時宜的裝扮在沙漠中:廉價墨西哥西裝、泛黃的領帶,磨損的美式棒球帽,歷經風霜的倦容,Travis飲盡最後一滴水,頭也不回的,繼續走進一望無盡的寂寞裡。我們對Travis幾乎一無所知,卻彷彿看盡他內心世界的荒涼。


還記得溫德斯青年時期對美國文化的崇拜,他曾說自己在踏上美洲大地前,就在福克納的文字裡見過美國。而謎一般的Travis始終無語,彷彿在詮釋福克納寫過的一句話:「我現在不存在,我過去存在。」Travis的此時此刻只有荒蕪,無話可說,懸念便埋在Travis不願面對的那時那刻。Travis的弟弟Walt老遠從洛杉磯趕來,四年兄弟間的空白,不見重聚的歡欣,Travis持續保持沈默,讓觀眾更加好奇,究竟是怎樣的過去,使人如此啞然失語。開畫近半小時,Travis終於打破沈默,嘴裡迸出的第一個字是「Paris」,自此,整部電影的母題浮出沈默的表面,Walt意指的巴黎並非Travis的巴黎,兄弟倆坐在同部車裡,心理上卻走向陌路。



即使Travis逐漸在文明世界中甦醒,他眼神裡那原始的孤寂仍如影隨形。飾演Travis的Harry Dean Stanton本身就有種神秘難解的憂鬱氣息,在他的紀錄片《Harry Dean Stanton Partly Fiction》中,大衛林區如此形容他:「Harry有種少見的天真與自然」,同時他也極度低調,被問到想要如何被別人記得,他只淡淡的說這一切都不重要,一如他的臉書粉絲頁標題:「Harry Dean Stanton: Appreciation of 'Nothing'」一個什麼都不要的男人,連台詞也是,他寧願在寂靜中演戲。但這個Nothing Man即使安靜,唱起歌來卻比誰都深情,一向面無表情的臉龐,緩緩吟唱墨西哥民謠,眼眶像潭水般的淚眼閃爍,隱隱發光。大概就必須是這樣的男人,才能神形上都詮釋出Travis那安靜而深邃的心靈吧!


《巴黎德州》結構上仍是經典三段式的,從德州荒原到洛杉磯都會、再回到德州休士頓。從孓然一身到歸返家庭、再浪跡天涯,溫德斯細膩的鋪陳,讓Travis的情感轉折在每場戲都逐漸堆積,並自始至終都沾染著感傷詩意。其中Travis與兒子Hunter的團聚,由生疏到認同,關鍵在那部五年前拍的八釐米家庭紀錄影像,這大概是影史上最詩意的家庭電影,宛如Travis與Hunter回憶的交集,並首度揭露了一再被談論,卻在影像上始終缺席的Jane,也就是Hunter的生母、Travis的前妻,我們漸漸有了線索,得知Travis與Jane曾經如此相愛,從Travis看片的反應也可推敲出,他仍將她放在心上,Hunter童言童語的一席話更加確認這點:「我想他還愛著她,因為他看著她的樣子。但那已經不是她了,那只是電影裡面很久以前的她。」直指本質,也許孩子能把人生看得更為透徹。但無論如何,Travis與Hunter在看片過程的相視而笑、交換過的眼神,某種程度確立了父子的默契,也為接下來的追尋,打下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這段家庭電影的配樂,由滑音吉他大師Ry Cooder操刀,他那淡雅悠遠的撥弦手法,把這首墨西哥藍調《Cancion Mixteca》演繹出溫德斯都讚嘆的「神性」。甚至,溫德斯曾經提及《巴黎德州》這部電影是用攝影機以及吉他拍出來的,足以見Ry Cooder的配樂中不僅有部電影,也有一番天地。偶然機會,我找到這段視頻,有《巴黎德州》中完整的家庭電影片段,以及由Ry Cooder伴奏的人聲演唱版本,令人驚喜的是,演唱者就是演Travis的Harry Dean Stanton。他深情用西班牙文唱著,前幾句歌詞呼應著《巴黎德州》整部電影:

How far I am from the land where I was born!
Immense nostalgia invades my heart;
And seeing myself so lonely and sad like a leaf in the wind..

畫面上的家庭電影像是真實存在般,對我來說,如此的影像、配樂、嗓音、演員戲裡外的虛實情感,幾乎是關於電影永恆的美麗。


當然,最經典的那場戲,絕對是Travis終於找到Jane的工作場所(類似脫衣秀的peep show club),隔著一層單面鏡的「對談」。與其說對談,也許更像是Travis的告解或獨白,也填補了劇情自始至終埋藏的懸念。所有過去這幾年的謎團,在Travis低緩語氣中娓娓道來,他對她的深情、佔有欲、妒忌、猜疑、控制欲,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像在說著他人故事,我們如Jane一般,聽得揪心,只能望著眼前單面鏡裏反射的自己。飾演Jane的Nastassja Kinski,一頭金髮、黑色眼線、粉紅色的毛海紡紗毛衣,純粹的美麗像道流星,瞬間成為電影經典符號之一,不難想像當初Travis如何的為她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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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戲之所以經典,除了角色與場景的多重涵義,更多的是溫德斯對愛情本質的體會與理解,真正深愛過一個人就會明白,愛的本質並非佔有對方,而是無條件的永遠將其放至心上,如此而已。於是《巴黎德州》永遠不會有像好萊塢電影的圓滿結局,在鏡頭語言上,溫德斯早已不斷暗示一件事:人與人之間其實是無法真正溝通的。好比Travis與Jane在偷窺俱樂部其實並不算真正的相見,中間始終隔著單面鏡,言語交流也始終透過介質,如話筒。兩人直接的交流,只留在象徵回憶的家庭電影裡頭了。如同福克納在《野棕櫚》寫過:「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已經不在;如果我不在了,那麼所有的記憶也將不在了。 是的,他想,在悲傷與虛無之間我選擇悲傷。」

不過至少,選擇了獨自悲傷的Travis在暮色中看著Jane與Hunter重聚,使他得以安心上路,駛進前方無盡的藍之中,且與片頭的孤獨狀態不同的是,他的周遭與內心似乎不再荒涼了。


備註:
如果你有細心留意,那被我一再提及的完整家庭電影視頻(在上頭的YouTube影片中),後半段似乎有個隱形結局,不知是溫德斯有心或無意,將這段Jane與Hunter重聚的八釐米片段,排除在正片之外,留給它一個自外於電影的生命,即使它確實存在劇本的最後一段,而這份心意,也是《巴黎德州》之所以偉大的原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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