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ednesday, November 02, 2016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Honey的戰爭與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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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大概都聽過這部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不過真正看過的人應該不多,尤其是4小時的完整版本。這部楊德昌的電影,依據民國50年左右,轟動社會的新聞事件改編,電影中保留的真實情節不多,倒是自成一格發展為獨立故事,也成為時代背景的縮影。在中影旁的真善美戲院觀賞了修復版,就坐前看到座椅上的中影logo,遙想當初這部電影誕生的種種,在這25年來如是我聞,漸漸變成各種傳說,導演楊德昌斯人已逝,但生者如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早成為全球影迷心中的經典。

永遠記得首次看片,在異鄉求學時的電腦小螢幕上,外頭冰天雪地,片中熱天午後,年少寂寞的小四張震,在昏暗光影中面容模糊,像每個人的青春記憶,隔著一層底片顯影劑;他對夢中情人小明的愛意,卻像顯影作用過久,以致對比過深的影像,異常濃郁。記得當時含糊看完四個小時的電影,只留下整個厚重時代氛圍籠罩的內心謎團,似懂非懂。


這次在大螢幕上看修復版,我的所有感知隨著第一個鏡頭裡的那盞燈,被輕輕一拉,頓時豁然明亮了起來!從前的模模糊糊、混屯與不懂,在4K修復技術中一併被拯救,而細節,這從來沒想過的奢望,也在每顆鏡頭、每個影格中清晰綻放,整個時代就在眼前閃亮。除了中影,熱愛電影的人絕對要感謝Criterion Collection(標準收藏)公司,為修復《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所做的努力,詳細修復過程可以參照這部化腐朽為神奇的影片,讓人看得雞皮疙瘩。

回到電影本身,面對如此龐大格局的作品,實在難以一言而盡。此次在大螢幕上,強烈感覺到,楊德昌不斷用「光明」與「黑暗」的意象,乃至種種二元的對比,來架構整部電影。除了開場畫面的那盞燈,小四張震遊走在校園與片場,也像出入屬於他的虛實世界,他在片場幹走的那根手電筒,照往漆黑校園,也照亮了青春某種難以言說的狀態。光束下的滑頭泡Miss、打Kiss,相對的,手電筒身後的小四深陷暗處,仍未察覺眼前的那個Miss,未來將引領他進入真正的現實世界。


在那個年代,就讀夜間部宛如置身黑暗,父親希望小四透過自己的努力轉到日間部,如此就能脫離黑暗迎向光明似的。看似小四繼承了父親的理想主義性格,但隨著現實世界的殘酷,白色恐怖的如影隨形,小四逐漸看著父親這理想榜樣的崩塌,也等同他心中理想世界的毀壞。

幸好有Honey,這部電影中我最喜愛的角色。再次觀影之後,我更加確定小四以及Honey是楊德昌自身理想的投射!那種被現實折磨之後,偶有消沉但決不妥協的志氣,自楊德昌的內心世界,繼承到Honey,再到小四身上。可以說,這部電影就是關於這三個老中少年(其實是同個人)的青春消亡紀事,從滿腔對世界的熱情,逐漸平息成一股漠然,如同片尾那卷小貓王錄製給小四的錄音帶,被大人們丟到垃圾桶裡,無人聞問。


以下這段對白,讓人印象深刻無比:




我在台南,無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幾十本武俠小說,後來我叫他們去幫我租最厚的小說來看,其實以前的人,跟我們現在出來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個老包,大家都以為他吃錯藥,我記得好像全城的人都翹頭了,而且到處都被放火,他一個人要去堵拿破崙,後來,還是被條子削到。

《戰爭與和平》,其他的武俠書名都不記得,只記得這一本。


說著台詞的Honey,為小公園太保幫的老大,因為女人砍了對手幫派的老大而跑路到台南,回台北後發現自己的幫派早已四分五裂,不過,經過沉潛的Honey,似乎成熟了不少。即使明白小四張震喜歡自己的女友小明,仍寬容大度的對待他。片中身穿海軍制服的Honey,儘管已失勢,卻不失身段與骨氣,舉手投足仍散發身為老大的過人自信與魅力。有趣的是,觀影時不斷被他的聲音吸引,總覺得他的相貌,和這異常從容沉穩的聲線之間,有段令人不解的年齡落差,後來才知道,這聲音是楊德昌自個配音的。有趣的是,Honey鏡頭雖不多,角色卻格外關鍵,自己在片中的遭遇似乎就像他講的這一段台詞,他就是那個大家以為吃錯藥的老包。

而在《戰爭與和平》中,Honey說的老包就是皮埃爾,俄國貴族的私生子。因為繼承了龐大遺產也成為貴族,卻因為戰爭的殘酷,衍生出宿命論,而打算喬裝成農夫刺殺拿破崙,卻不幸失敗,但也因為被俘期間與農夫普拉東的相處中,真正體會到樸實生活的美好。大概就是如此,讓Honey在片中,幾乎就是延續著皮埃爾的心路歷程,看著眷村裡的打打殺殺,你爭我奪,漸漸產生倦意,也才會在演唱會當晚,單槍匹馬的去找外省掛老大山東和談。片中他最後的台詞,也是對山東說的話:

『山東阿,我只怕兩種人,一種,是不怕死的;一種,是不要臉的。你是哪一種阿?你不講阿!你是不講還是不敢講?你大概不是不怕死的那一種吧!我看也是,我看你每天陰沉沉的,不要那麼不開心嘛!有什麼好怕的?』

兩個人並肩走在沒有路燈的路上,很明顯的,山東的確是第二種人,而什麼也不怕,更不怕死的Honey就這麼被滿懷積怨,看似怕死的山東,給害死了。Honey看遍無數戰爭,身經百戰的存活下來,最後終於想要和平時,卻死了。如此這般的事與願違,與皮埃爾的宿命論幾乎不謀而合。這也讓我想到楊德昌的另一部電影《一一》,裡頭婷婷說的話:『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我又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不一樣?』


顯而易見的是,這個世界一直就和我們想的不一樣,一向講求精準的楊德昌電影,從來沒有把公平賜予電影中的哪個角色,如同把《戰爭與和平》當武俠書讀的Honey體會到的,沒有真正的和平,且公平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而是在我們的心中。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不一樣,但這個世界一直都是一樣的存在著,如同Honey說的:

其實以前的人,跟我們現在出來混的人,真的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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