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1, 2016

《日常對話》:只想和你說說心裏話


本文同步獨家刊登於ViewMovie 如欲轉載請先詢問確認

今年金馬影展看了不少好電影,最打動我的,卻是部非常「小」的片子(連英文片名都有個small):黃惠偵導演的紀錄電影《日常對話Small Talk》!這部在金馬世界首映之後,近兩週都高踞觀眾票選榜首,連《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都屈居下風,就知道這部片子的厲害。所謂的厲害,是超越技術手法之上,回到電影本質,也就是,穿透人心的力量。那是被大場面與聲光效果、藝術姿態寵壞的電影觀眾,逐漸淡忘的觀影感受。

《日常對話》片如其名,日常的生活對話,道出內心始終說不出口的肺腑之言,黃惠偵導演將人生的難言之隱,化作影像書信,寄給那身為同志的母親。導演自小與母親疏離的感情,在這部宛如告解般的電影中被重新梳理,藉由面對面的對談,將過往一切恩怨放下,彼此在情感上獲得救贖。我特別喜歡英文片名,small talk是那些言不及義的閒聊,不說心底話,只聊眼前事,那種不經意又自然的態度,反倒說著最沈重殘酷的實話,一輕一重,將這部電影的深刻,反差式的量秤出來。

電影雖為紀錄形式,卻有著精心掌控的敘事策略,相較大多數台灣紀錄片在敘事結構上更為嚴謹扎實,甚至比大多數劇情片有著更峰迴路轉的跌宕轉折,純粹欣賞劇情而不深究表裡,也都富含觀賞性。我特別喜歡一開畫後,惠偵導演的閩南語口白,閒話家常的語調,娓娓道來她生命史中的那些過往傷痛、那些糾結不解、那些沈默暗啞、那些寂寞,都適得其所的還原成作者內心最真實的狀態,無論過往如何諸漏皆苦,在溫和語氣裡,都能化為一股平靜,恰似她本人說話的模樣,溫柔而堅定,更是種修為。
惠偵導演從小跟著媽媽逃離家暴爸爸,無法完成義務教育,只能輾轉隨著母親從事牽亡工作,看遍生死離別,超渡不少亡魂,終究有天得牽調自身的聚離。也許有人會覺得,家庭錄像何須拍成電影?甚至保守點的人,仍會拿著「家醜不外揚」的大旗說事。但我私心認為,創作本身即是一種自我揭露,即使有意識地控制,創作者的內心世界仍會在所難免的洩露,乃至處處可見。於是重點從來不在題材,拿捏得當的話,私家情事反而更能洞見社會、反映時代。重點往往都在創作者的態度本身,誠摯與否罷了,如木心說的,「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

《日常對話》最難得可貴,也之如此打動人心的原因在於,它方方面面揭露或展示了台灣社會之於性別、性向、階級的不平等現象。而導演的胸懷在於,她已經不試著在電影裡激烈的對抗什麼了,她只是想好好的坐下來,心平氣和的,把心底話都講出來,拿掉所有標籤,還給人本來的模樣,此時此刻,誰都不是什麼「女同志」、「異性戀」、「底層弱勢」,誰都只是一個有血有肉、需要愛與被愛、需要被理解的「人」。惠偵導演把長年身為被扭曲被忽視、被有意無意異常看待之對象的心路歷程,藉由這部電影的抒發,從此一筆勾銷,像牽亡家族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她想和解的對象不只是母親,也是整個社會,更是自己。

惠偵導演彷彿只是想說,過去很糟我知道,但讓我們放下,開始彼此溝通並好好繼續活下去。唯有正常看待所有的邊緣、所有的弱勢、不抱持誰對誰錯,而是同理心的相互理解,不分高下,所謂的異與同才有和平共處的可能。《日常對話》讓我看到超越立場的姿態,回到人的本質與情感上的同理,讓所謂異同有對話的可能,有日常化的可能。

最後,記得某次跟惠偵導演的「日常對話」。在一同前往午飯的路上,惠偵感嘆相比其他很大很重要的社會議題,將個人私事作為創作題材,似乎顯得微不足道,我依稀問她,這是否是你非說不可的故事?她淡淡得說,這故事她想講一輩子了,說完就沒有遺憾。我有點忘了最後我們的日常對話是如何作結,但我永遠記得一向溫柔的她,臉上閃現出那種毫無遲疑、近乎篤定的光芒。


如欲轉載本文請先詢問確認

Wednesday, November 02, 2016

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Honey的戰爭與和平



本文同步獨家刊登於ViewMovie 如欲轉載請先詢問確認

很多人大概都聽過這部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不過真正看過的人應該不多,尤其是4小時的完整版本。這部楊德昌的電影,依據民國50年左右,轟動社會的新聞事件改編,電影中保留的真實情節不多,倒是自成一格發展為獨立故事,也成為時代背景的縮影。在中影旁的真善美戲院觀賞了修復版,就坐前看到座椅上的中影logo,遙想當初這部電影誕生的種種,在這25年來如是我聞,漸漸變成各種傳說,導演楊德昌斯人已逝,但生者如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早成為全球影迷心中的經典。

永遠記得首次看片,在異鄉求學時的電腦小螢幕上,外頭冰天雪地,片中熱天午後,年少寂寞的小四張震,在昏暗光影中面容模糊,像每個人的青春記憶,隔著一層底片顯影劑;他對夢中情人小明的愛意,卻像顯影作用過久,以致對比過深的影像,異常濃郁。記得當時含糊看完四個小時的電影,只留下整個厚重時代氛圍籠罩的內心謎團,似懂非懂。


這次在大螢幕上看修復版,我的所有感知隨著第一個鏡頭裡的那盞燈,被輕輕一拉,頓時豁然明亮了起來!從前的模模糊糊、混屯與不懂,在4K修復技術中一併被拯救,而細節,這從來沒想過的奢望,也在每顆鏡頭、每個影格中清晰綻放,整個時代就在眼前閃亮。除了中影,熱愛電影的人絕對要感謝Criterion Collection(標準收藏)公司,為修復《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所做的努力,詳細修復過程可以參照這部化腐朽為神奇的影片,讓人看得雞皮疙瘩。

回到電影本身,面對如此龐大格局的作品,實在難以一言而盡。此次在大螢幕上,強烈感覺到,楊德昌不斷用「光明」與「黑暗」的意象,乃至種種二元的對比,來架構整部電影。除了開場畫面的那盞燈,小四張震遊走在校園與片場,也像出入屬於他的虛實世界,他在片場幹走的那根手電筒,照往漆黑校園,也照亮了青春某種難以言說的狀態。光束下的滑頭泡Miss、打Kiss,相對的,手電筒身後的小四深陷暗處,仍未察覺眼前的那個Miss,未來將引領他進入真正的現實世界。


在那個年代,就讀夜間部宛如置身黑暗,父親希望小四透過自己的努力轉到日間部,如此就能脫離黑暗迎向光明似的。看似小四繼承了父親的理想主義性格,但隨著現實世界的殘酷,白色恐怖的如影隨形,小四逐漸看著父親這理想榜樣的崩塌,也等同他心中理想世界的毀壞。

幸好有Honey,這部電影中我最喜愛的角色。再次觀影之後,我更加確定小四以及Honey是楊德昌自身理想的投射!那種被現實折磨之後,偶有消沉但決不妥協的志氣,自楊德昌的內心世界,繼承到Honey,再到小四身上。可以說,這部電影就是關於這三個老中少年(其實是同個人)的青春消亡紀事,從滿腔對世界的熱情,逐漸平息成一股漠然,如同片尾那卷小貓王錄製給小四的錄音帶,被大人們丟到垃圾桶裡,無人聞問。


以下這段對白,讓人印象深刻無比:




我在台南,無聊得要命,每天可以看幾十本武俠小說,後來我叫他們去幫我租最厚的小說來看,其實以前的人,跟我們現在出來混的人,真的很像。有一個老包,大家都以為他吃錯藥,我記得好像全城的人都翹頭了,而且到處都被放火,他一個人要去堵拿破崙,後來,還是被條子削到。

《戰爭與和平》,其他的武俠書名都不記得,只記得這一本。


說著台詞的Honey,為小公園太保幫的老大,因為女人砍了對手幫派的老大而跑路到台南,回台北後發現自己的幫派早已四分五裂,不過,經過沉潛的Honey,似乎成熟了不少。即使明白小四張震喜歡自己的女友小明,仍寬容大度的對待他。片中身穿海軍制服的Honey,儘管已失勢,卻不失身段與骨氣,舉手投足仍散發身為老大的過人自信與魅力。有趣的是,觀影時不斷被他的聲音吸引,總覺得他的相貌,和這異常從容沉穩的聲線之間,有段令人不解的年齡落差,後來才知道,這聲音是楊德昌自個配音的。有趣的是,Honey鏡頭雖不多,角色卻格外關鍵,自己在片中的遭遇似乎就像他講的這一段台詞,他就是那個大家以為吃錯藥的老包。

而在《戰爭與和平》中,Honey說的老包就是皮埃爾,俄國貴族的私生子。因為繼承了龐大遺產也成為貴族,卻因為戰爭的殘酷,衍生出宿命論,而打算喬裝成農夫刺殺拿破崙,卻不幸失敗,但也因為被俘期間與農夫普拉東的相處中,真正體會到樸實生活的美好。大概就是如此,讓Honey在片中,幾乎就是延續著皮埃爾的心路歷程,看著眷村裡的打打殺殺,你爭我奪,漸漸產生倦意,也才會在演唱會當晚,單槍匹馬的去找外省掛老大山東和談。片中他最後的台詞,也是對山東說的話:

『山東阿,我只怕兩種人,一種,是不怕死的;一種,是不要臉的。你是哪一種阿?你不講阿!你是不講還是不敢講?你大概不是不怕死的那一種吧!我看也是,我看你每天陰沉沉的,不要那麼不開心嘛!有什麼好怕的?』

兩個人並肩走在沒有路燈的路上,很明顯的,山東的確是第二種人,而什麼也不怕,更不怕死的Honey就這麼被滿懷積怨,看似怕死的山東,給害死了。Honey看遍無數戰爭,身經百戰的存活下來,最後終於想要和平時,卻死了。如此這般的事與願違,與皮埃爾的宿命論幾乎不謀而合。這也讓我想到楊德昌的另一部電影《一一》,裡頭婷婷說的話:『為什麼這樣不公平,我又沒做什麼壞事,為什麼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不一樣?』


顯而易見的是,這個世界一直就和我們想的不一樣,一向講求精準的楊德昌電影,從來沒有把公平賜予電影中的哪個角色,如同把《戰爭與和平》當武俠書讀的Honey體會到的,沒有真正的和平,且公平也不存在於這個世界,而是在我們的心中。這個世界和我們想的不一樣,但這個世界一直都是一樣的存在著,如同Honey說的:

其實以前的人,跟我們現在出來混的人,真的很像。

Monday, October 10, 2016

《巴黎德州》:駛進前方無盡的藍

beb07dcf286d05bca0c6598eaf321f69.jpg


本文同步獨家刊登於ViewMovie 如欲轉載請先詢問確認


在《巴黎德州》1984年上映,並奪得當年坎城金棕櫚大獎的32年後,我首次在電影院看到這部電影,多虧數位修復,讓後進影迷如我,得以重溫這部公路電影經典。大螢幕上的《巴黎德州》,與學生時代在電腦螢幕上將就看的,像是不同電影,淡忘的細節歷久彌新,從前覺得煩悶的緩慢節奏,如今恰如其分的迷人優雅,讓人沈浸在文溫德斯八零年代的美國情懷中。

一如他為了拍《巴黎德州》,跑遍美國勘景而拍下的首本攝影集《Written in the West, Revisited》,他形容裡頭每張照片都是獨自一人時拍下的,「攝影本身即是全然的孤獨狀態」,當時他每天早上醒來後,就是「driving off into the blue」。這句話別有味道,離開某地並駛進前方無盡的藍,這裏的blue似乎有多層含義,可能是憂傷的心境,可能是未知的某處,也可能是南方的藍調氛圍。於是我們得知,公路旅行之於溫德斯,是種探索朦朧未知的憂鬱心境,也可能是他拍《巴黎德州》的原始想望。

717VulAyVwL.jpg

那種決然的孤獨,在電影開場便一覽無遺。熱愛攝影的溫德斯說過:「每張照片都可以是電影的第一個鏡頭」,而《巴黎德州》的第一顆鏡頭並不來自人眼,而是鳥目。記得劇本的第一句這麼寫著:“A bird's eye view. The camera glides over a vast, empty landscape. ” 透過鳥的眼睛,靜靜俯瞰這片巨大荒原,飛翔是孤獨的狀態,也是鳥的公路旅行,當它停在岩石上,凝視孤身行走、手握塑膠水瓶的Travis,彷彿鏡像般,讓轉頭回望它的Travis照見自己。不合時宜的裝扮在沙漠中:廉價墨西哥西裝、泛黃的領帶,磨損的美式棒球帽,歷經風霜的倦容,Travis飲盡最後一滴水,頭也不回的,繼續走進一望無盡的寂寞裡。我們對Travis幾乎一無所知,卻彷彿看盡他內心世界的荒涼。


還記得溫德斯青年時期對美國文化的崇拜,他曾說自己在踏上美洲大地前,就在福克納的文字裡見過美國。而謎一般的Travis始終無語,彷彿在詮釋福克納寫過的一句話:「我現在不存在,我過去存在。」Travis的此時此刻只有荒蕪,無話可說,懸念便埋在Travis不願面對的那時那刻。Travis的弟弟Walt老遠從洛杉磯趕來,四年兄弟間的空白,不見重聚的歡欣,Travis持續保持沈默,讓觀眾更加好奇,究竟是怎樣的過去,使人如此啞然失語。開畫近半小時,Travis終於打破沈默,嘴裡迸出的第一個字是「Paris」,自此,整部電影的母題浮出沈默的表面,Walt意指的巴黎並非Travis的巴黎,兄弟倆坐在同部車裡,心理上卻走向陌路。



即使Travis逐漸在文明世界中甦醒,他眼神裡那原始的孤寂仍如影隨形。飾演Travis的Harry Dean Stanton本身就有種神秘難解的憂鬱氣息,在他的紀錄片《Harry Dean Stanton Partly Fiction》中,大衛林區如此形容他:「Harry有種少見的天真與自然」,同時他也極度低調,被問到想要如何被別人記得,他只淡淡的說這一切都不重要,一如他的臉書粉絲頁標題:「Harry Dean Stanton: Appreciation of 'Nothing'」一個什麼都不要的男人,連台詞也是,他寧願在寂靜中演戲。但這個Nothing Man即使安靜,唱起歌來卻比誰都深情,一向面無表情的臉龐,緩緩吟唱墨西哥民謠,眼眶像潭水般的淚眼閃爍,隱隱發光。大概就必須是這樣的男人,才能神形上都詮釋出Travis那安靜而深邃的心靈吧!


《巴黎德州》結構上仍是經典三段式的,從德州荒原到洛杉磯都會、再回到德州休士頓。從孓然一身到歸返家庭、再浪跡天涯,溫德斯細膩的鋪陳,讓Travis的情感轉折在每場戲都逐漸堆積,並自始至終都沾染著感傷詩意。其中Travis與兒子Hunter的團聚,由生疏到認同,關鍵在那部五年前拍的八釐米家庭紀錄影像,這大概是影史上最詩意的家庭電影,宛如Travis與Hunter回憶的交集,並首度揭露了一再被談論,卻在影像上始終缺席的Jane,也就是Hunter的生母、Travis的前妻,我們漸漸有了線索,得知Travis與Jane曾經如此相愛,從Travis看片的反應也可推敲出,他仍將她放在心上,Hunter童言童語的一席話更加確認這點:「我想他還愛著她,因為他看著她的樣子。但那已經不是她了,那只是電影裡面很久以前的她。」直指本質,也許孩子能把人生看得更為透徹。但無論如何,Travis與Hunter在看片過程的相視而笑、交換過的眼神,某種程度確立了父子的默契,也為接下來的追尋,打下基礎。



值得一提的是,這段家庭電影的配樂,由滑音吉他大師Ry Cooder操刀,他那淡雅悠遠的撥弦手法,把這首墨西哥藍調《Cancion Mixteca》演繹出溫德斯都讚嘆的「神性」。甚至,溫德斯曾經提及《巴黎德州》這部電影是用攝影機以及吉他拍出來的,足以見Ry Cooder的配樂中不僅有部電影,也有一番天地。偶然機會,我找到這段視頻,有《巴黎德州》中完整的家庭電影片段,以及由Ry Cooder伴奏的人聲演唱版本,令人驚喜的是,演唱者就是演Travis的Harry Dean Stanton。他深情用西班牙文唱著,前幾句歌詞呼應著《巴黎德州》整部電影:

How far I am from the land where I was born!
Immense nostalgia invades my heart;
And seeing myself so lonely and sad like a leaf in the wind..

畫面上的家庭電影像是真實存在般,對我來說,如此的影像、配樂、嗓音、演員戲裡外的虛實情感,幾乎是關於電影永恆的美麗。


當然,最經典的那場戲,絕對是Travis終於找到Jane的工作場所(類似脫衣秀的peep show club),隔著一層單面鏡的「對談」。與其說對談,也許更像是Travis的告解或獨白,也填補了劇情自始至終埋藏的懸念。所有過去這幾年的謎團,在Travis低緩語氣中娓娓道來,他對她的深情、佔有欲、妒忌、猜疑、控制欲,一字一句說得平靜,像在說著他人故事,我們如Jane一般,聽得揪心,只能望著眼前單面鏡裏反射的自己。飾演Jane的Nastassja Kinski,一頭金髮、黑色眼線、粉紅色的毛海紡紗毛衣,純粹的美麗像道流星,瞬間成為電影經典符號之一,不難想像當初Travis如何的為她傾心。

zoom_1423513507_Paris, Texas@2x.jpg

這場戲之所以經典,除了角色與場景的多重涵義,更多的是溫德斯對愛情本質的體會與理解,真正深愛過一個人就會明白,愛的本質並非佔有對方,而是無條件的永遠將其放至心上,如此而已。於是《巴黎德州》永遠不會有像好萊塢電影的圓滿結局,在鏡頭語言上,溫德斯早已不斷暗示一件事:人與人之間其實是無法真正溝通的。好比Travis與Jane在偷窺俱樂部其實並不算真正的相見,中間始終隔著單面鏡,言語交流也始終透過介質,如話筒。兩人直接的交流,只留在象徵回憶的家庭電影裡頭了。如同福克納在《野棕櫚》寫過:「她不在了,一半的記憶也已經不在;如果我不在了,那麼所有的記憶也將不在了。 是的,他想,在悲傷與虛無之間我選擇悲傷。」

不過至少,選擇了獨自悲傷的Travis在暮色中看著Jane與Hunter重聚,使他得以安心上路,駛進前方無盡的藍之中,且與片頭的孤獨狀態不同的是,他的周遭與內心似乎不再荒涼了。


備註:
如果你有細心留意,那被我一再提及的完整家庭電影視頻(在上頭的YouTube影片中),後半段似乎有個隱形結局,不知是溫德斯有心或無意,將這段Jane與Hunter重聚的八釐米片段,排除在正片之外,留給它一個自外於電影的生命,即使它確實存在劇本的最後一段,而這份心意,也是《巴黎德州》之所以偉大的原因吧!



Monday, September 19, 2016

《情書》:北國厚雪埋藏的情意

7.jpg


本文同步獨家刊登於ViewMovie 如欲轉載請先詢問確認


沒想到,距離《情書》上映20週年後,我才完整看過這部電影,還是在大螢幕上。即使我不是岩井俊二的影迷,也不曾著迷純愛電影,觀影後卻不自覺深深感嘆。那種感覺就好比,家裡書櫃上擺了本名著,始終未讀,某天心血來潮翻閱,一口氣讀完,久久無法自拔。

20年來,《情書》的影迷橫跨世代,太多人看《情書》、寫《情書》,藉《情書》言說己身情愁。在這個快速的時代,魚雁往返早就是彈指之間,信筆聊聊自己,書寫彼此情意,已不合時宜。回頭慢下來看《情書》,特別讓人沈靜,也喚醒自己,原來有幸經過那樣的含蓄年代,隻字片語彌足珍貴,因為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寄達,不知要多久才收到回信,於是小心翼翼,雕刻似的,將肺腑之言化作文字,慎重寄出。

2.jpeg

《情書》最打動我的,是那份不輕易顯露,被北國厚雪埋藏的情意,說得越少,感受越多。明眸中蘊藏深情的中山美穗,一人分飾兩角:未婚夫山難身亡的渡邊博子、與山難身亡者同名同姓的中學同學藤井樹。在男藤井樹過身後,兩人陰錯陽差的通起信來,看似是渡邊博子緬懷未婚夫的故事,實則為女藤井樹追憶似水年華的暗戀情事,兩條敘事交纏錯落,鋪陳出三種層次的愛情:青春初戀、追逝之情、靜候相伴。

開場博子躺在積雪上,望著天際,遙想思念,「追與憶」定調整部電影。隨之而來的長鏡頭,她漫步走入小樽的雪白山城,鏡頭緩緩拉遠,孤影消隱在冰雪天地之間。皚皚白雪特別適合遺憾的美,於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意,或者說「痴」,藉由一封封往返的書信,羅織成角色與角色間的執迷:難忘藤井樹的博子、默默守護博子身旁的秋葉、以及寄情少女藤井樹的少年藤井樹。大家不約而同,執迷於得不到的愛情,無論那是已逝去的,或是從未開始的。

12.jpg

敘事如此纏綿,影像未必同等熱切,而是,宛如散文或長詩,娓娓道來的含蓄。博子自始至終,對自己輕描淡寫,殊不知,思念如雪,早已積成冷山,也難怪當她來到亡夫魂斷的雪山之前,會聲聲不絕的崩塌,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起落,只好繼續拙於言詞,不問想念、不問晚近,只問好與不好。看著她清瘦的背影,在沈默大山前,忘情大喊,少有凡人能不被打動,此時此刻,人人都想起心中那座,始終跨不過去的遠遠山頭,以及那無人知曉,自己才懂的問候。思念不只化作雪山,思念也在身後不語,只是凝視。豐川悅司飾演的秋葉,近乎純情的無所不在,靜靜守候博子,他宛如冬夜裡喝下的一口熱茶,暖心暖胃,卻時常不被博子珍視,一如春風,只有彿過樹梢,人們才看見微風的存在,但至少他讓博子知道,你需要的時候,我都在。

11.jpg

動人的片刻,時常在回憶裡。男女藤井樹少時因同名所累,被同學湊成對,但許多影史裡的永恆戀情,不乏始於一個玩笑。而青春年少的示愛方式,更多時候只是個假動作,只是個試探,甚至也不過是個紙袋套頭的嬉弄,無非是傳達一句話:你在我眼裡。難忘幾個鏡頭,少年藤井樹站在窗邊,少女藤井樹在遠處,眉目不離,這場戲的剪接極為出彩,上個鏡頭是,俊美少年捧著書,斜倚窗邊,身旁窗簾隨風起舞,緩緩飄逸;轉眼再望,窗前無人,紗簾飛揚依舊,再下個鏡頭拉近,簾落,少年側顏浮現。若有似無,少女的曖昧心境,隨春風輕舞飛揚,一覽無遺。

5.jpeg

另一場戲,同名的兩人,錯拿彼此的英文考卷,27分與89分,放學後的單車停車棚,是愛情的試煉場,少女藤井樹等到天光微暗,少男藤井樹姍姍來遲,兩人拿出考卷對照,一束微弱的光,照亮四周,在兩人臉龐忽明忽暗地閃爍,鏡頭拉遠,原來是少女賣力用腳踏車發電,少男理所當然得享受那道明亮。好的電影語言即是如此,無需隻字片語解釋,在暗處同你孤獨地亮著,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大概就是如此。

13.jpg

最後的最後,女藤井樹在學妹們發現的驚喜中,才得知過去兩小無猜的模糊回憶,其實是有著清楚的存在意義,有人稱其為情竇初開,有人說那就是愛情。那麼,真正的情書,或許並不只是借書卡背面畫著的藤井樹倩影,其實也是那本叫做《追憶逝水年華》的名著,少年藤井樹想說的,都在裡頭了吧!記得裏頭有句話,普魯斯特是這麼說的:「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

似乎總是如此收尾的,最後一封信,不問想念、不問晚近,只問好與不好,通信的兩人都沒有寄出,如同那僅有,但堅實的默契,只要沒有忘記,那麼就都不再開口了。

Friday, August 05, 2016

是枝裕和的近鄉二部曲:《比海還深》與《橫山家之味》


49c9748e57c72.jpg


本文同步獨家刊登於ViewMovie 如欲轉載請先詢問確認



剛看完《比海還深》的時候,在座位上像被拔去插頭似的,百轉低迴不已,內心的千言萬語,像鄧麗君唱過的,「隨浮雲掠過」,回神時才意會到,又被是枝裕和襲擊了。和當初看《橫山家之味》如出一徹(個人更愛另種翻譯《步履不停》),於是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兩部電影寫在同個篇幅裡。


對我來說,電影像面鏡子,不只反射出創作者的內心世界,也供觀影者映照自身經驗。初次觀看《橫山家之味》後便深深難忘,卻說不出被打中的是什麼,許久之後才逐漸意識到,看的是別人的電影,心中想的是自個故事。


3.jpg



良多


《橫山家之味》與《比海還深》裡的主角都叫良多,皆為阿部寬飾演,都有藝文類的職業:名畫修復師與文學作家,活到中年都有點失敗,在家人面前不怎麼成材。阿部寬濃眉大眼,相貌挺拔,卻把那股落魄大叔氣質,詮釋得絲絲入扣,他的不得志並非在穿著打扮上,而是神態中無意流露的失落氣息,內心深知大勢已去,表面仍故作堅強,不願承認自己的委屈求全。


《橫山家之味》的良多失業,回老家在嚴父慈母面前,仍得維持某種體面,好讓父母放心;放心放心,把心放到一旁,意味著「我很好,不要擔心」,是所有為人子女都曾有過的內心宣言。《比海還深》裡的良多更加頹囊,明明自身難保,仍佯裝瀟灑地給老母零用錢、給兒子買名貴美津濃棒球鞋。因此良多最忠於自我的那一面,從來就不在老家顯露,而在競輪場上。他把希望押注在單車競輪選手,而不是自己,也難怪他會隔著鐵網對著呼嘯而過的人車忘情大喊,彷彿他的失意人生,跟眼前選手的失速有關。


2016071574752649.jpg


良多在橫山老家裡,對無法成為父親眼中理想的兒子而耿耿於懷,所以當兩人被單獨留在飯桌邊對坐,盡是父子間的無語尷尬。《比海還深》裡的良多,父親已逝,沒機會向其平反了,誰知人生就是在兜圈子,在當舖才發現父親生前早把他的得獎小說拿去同當鋪老闆吹噓,原來多桑曾為兒子驕傲過,如同全天下父親,只是不說。那麼良多真正無法對得起的,其實是過去的自己。是枝裕和是良多,我們也是良多,「我們都沒有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是這部片的核心精神,也是身為良多的大家,內心的潛台詞。



樹木希林


提到這兩部電影,絕對無法不提樹木希林這個名字。她在《橫山家之味》與《比海還深》都叫淑子,都飾演良多的母親,唯獨性格方面,樹木希林在《橫山家之味》除了表面的溫婉善解,也有不少深沈幽暗的描寫。好比在全家人吃飯時,看似不經意的播放「自己喜愛多年的演歌」,實則是老伴當年與情人外遇的定情曲,幾十年過去,不刻意揭露隱情,顧全大男人顏面,最後無意間透露「其實我都知道」的包容,是外人難以想像,充滿靜水深流的無比哀愁。是枝裕和導演形容樹木希林的演法,叫做「非常精準的失控」,也就是在規則裡找到即興的空間。

maxresdefault.jpg


樹木希林最怵目驚心的演技展現在《橫山家之味》中,她邀請當年大兒子下海捨身救起的倖存者,每年在大兒子忌日來家中祭拜的一幕。當良多勸她別再以邀請之名,行折磨之實,樹木希林忽然間收斂起平日的和藹面容,以淡淡口吻說出真心話:「我就是要折磨他,不斷邀請他回來,讓他感到內疚就是最好的報復。」頓時,這個恭謙有禮的家庭主婦,有著比深宮怨婦更難測的心機,連恨意都是如此藏而不露。


不過在《比海還深》裏頭,樹木希林明顯寬容多了,樹木希林就像每個人的母親,耳提面命的碎念(為了你好)、煮平淡近乎無味的家常料理(為了你健康)。據是枝裕和在映後座談的說法,樹木希林在這部電影中講的台詞,大部份都是導演母親說過的話,也難怪,是枝導演自己都承認,《比海還深》是他所有電影當中,自傳性色彩最為濃烈的一部。


2.jpg


印象很深的一幕,就是樹木希林從冰箱拿出自製的可爾必思冰給良多,母子兩人用湯匙敲挖著冰來吃。日常無比的鏡頭,散落著素淡的含蓄情感,母親的愛通常不在字裡行間,不在口耳之間,而在舉手投足,宛如晦澀的影像語言,在平凡中富含言外之意。颱風夜前夕,良多回久違的老母親家,樹木希林照例拿出可爾必思冰,良多挖了幾口,抱怨吃起來都已經有冷凍庫的臭味了。這場看似平淡無奇的戲,足可見導演鋪陳的功力;雖然媽媽很稀鬆平常的說:「把上面那層刮掉就好。」真正的意思其實是,她一直把冰放著,想等兒子回來一起吃,那個被冰庫放臭的時間,也就是母親在等兒子回來的漫長盼望。樹木希林演來渾然天成,讓人很難不回想到自己的母親,以及家中那個裝滿思念的冰箱。



主題曲


《橫山家之味》打動人心的很大一部分,是恰如其分的配樂,由雙人民謠吉他樂團Gontiti操刀,極簡撥弦音色,與電影畫面中的靜謐鄉間,有聲畫合一的絕妙契合,搭配人物的緩步徐行,從容中有股散淡閒適,也如行走人生路般短暫又漫長。相對的,配樂在《比海還深》中明顯節制許多;值得一提的是,兩部片各自用了一首老歌,作為貫穿影片精神,甚至,日文的原片名,也都各自源於「主題曲」的歌詞中。


0020171486.jpg


是枝裕和對於選曲的安排,通常都是精心設計,不只服膺影像氛圍,更緊貼呼應敘事線。《橫山家之味》的日文片名《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意思是「一直走一直走」,取自片中樹木希林播放給全家聽的曲子《Blue Light Yokohama》裡的歌詞。前述說過,樹木希林「鍾愛多年的演歌」,原來是當年她揹著兒子去外頭尋找先生,聽到先生與外遇對象共處一室時口中哼的曲子,善於隱忍的日本女人,就這麼無人知曉的掉頭走回家,還專程買了張唱片,獨自在家時哼唱這不屬於她的戀曲。光想像如此故事鋪陳、聽著這首輕快的演歌、再看樹木希林面無表情得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很難不為這種暗啞糾結的心路歷程,深深嘆一口氣。


而《比海還深》的主題曲,則是我們熟悉的鄧麗君作品中不那麼令人熟悉的一首《別離的預感》。裏頭的歌詞有句「比海還要深」,在講轟轟烈烈的愛情。對比電影中,樹木希林在颱風夜,與良多說心底話,「自己能安然活著這麼久,歸功於沒有愛一個人比海還深。」又是淡淡的口氣,說著很深沈的話。一輩子的婚姻,原來得跟個自己其實不怎麼愛的人共度,看似無奈,最後又能看開似的,說些好像很有哲理的,自我安慰的話,否則剩下的日子,會更難過下去吧!良多掙扎於無法成為自己理想的大人,母親亦然,始終無法擁有理想的戀情。是枝裕和告訴我們,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無可奈何,嘆氣之後,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的。


1.jpg



一夜之間


兩部電影的結尾有著類似的結構,都是良多回老家過夜後,人物的心境就此轉變。《橫山家之味》的結局乍看日常,兩老去公車站送良多一家,實則是近似悲劇的收尾:上了車的良多與太太說,以後少回家好了;目送公車開遠的老父母,卻像在說服自己似的:以後兒子還會常回來吧!這種無法交集的心理狀態,注定走向遺憾。也因此,沒幾年時光,父母相繼離世,當初兒子想買車載母親兜風的願望,直到老人家離開才實現,最後一個長鏡頭,是枝裕和讓我們先看到良多一家(多了個小女兒),緩緩漫步下坡,鏡頭慢慢升起,我們看到全家人坐進新車裏,鏡頭持續往上升,最後看到故鄉的全貌,以及遠遠的那一片海,彷彿,良多與故鄉的關係自此和解了,最後的最後,一列火車緩緩開過,呼應片頭字幕時的火車徐行,人生果然就是在兜圈子,步履不停。


Still Walking.mkv_snapshot_00.56.57_[2011.03.01_17.59.27].jpg


《比海還深》的結尾,良多和前妻因為颱風,不得不在母親家夜宿,最開心的永遠是等不到人回家的母親。颱風的夜晚,總是過起來特別長,外面風雨飄搖,屋內人靜靜漫談,良多同母親與前妻,竟然各自開誠布公,說起心裡話,人一旦交換真心,距離感總會拉近。就在一切看似美好,從前的不堪都因為颱風的緣故而有了轉機,導演才若無其事的告訴你,人生才沒那麼圓滿,至少,他的故事不容許破鏡重圓。看似良多與前妻的關係獲得某種程度修補,一夜之間,其實什麼都沒有變,真正的改變其實是他與過去自己的關係,假如小時候的自己,也能算作某種程度的「故鄉」的話。


那麼,這兩部電影終究是面鏡子,讓是枝裕和從中看到近鄉情卻的自己,良多是他,也是你跟我,我們身邊都有位樹木希林,始終在某處等著我們回家。長大了以後,我們總以為「故鄉」很遠,但其實它可能從來沒有離開,只是被下放到心底很深很深,比海還深的地方。

Thursday, June 30, 2016

《奧斯陸少年有點煩》:青春很短,等待長大的時間卻很長



本文同步獨家刊登於ViewMovie
如欲轉載請先詢問確認

看完《奧斯陸少年有點煩》的第一個念頭,跟青春有關。艾未未受訪時說過,青春就是昏睡;木心也在《素履之往》中寫過,青春是一種信仰。對我來說,青春很短,等待長大的時間卻很長。

所以你會問,這部片就是在講青春吧?就是紀錄片版、挪威版的《年少時代》?是,也不是。我無意對比這兩部電影,即使有許多相同之處:十年左右的長時間拍攝、主題皆為少年的長成、甚至主角躺在草地上看天空的鏡頭都無比神似。但就像《奧斯陸少年有點煩》的導演阿絲洛霍姆(Aslaug Holm),同時也是片中兩位少年的母親形容他們:「我驚訝於你們一開始就如此地完整,但要在這世界有一個位子,需要一點勇氣!」我們終其一生,除了希望能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置,也盡其所能的,維護自我的獨立完整。

Brothers00003.jpg
電影一開場關於勇氣的「戲」,即深深打動人心。兩兄弟抓著繩子要跳水,哥哥馬可斯(Markus)歷經世事般熟練,一跳再跳欲罷不能,個性嚴謹的弟弟盧卡斯(Lukas),始終放不下手中的繩索,腳趾頭踩住邊緣,無論如何就是不願跳進眼前的淺灘。這樣的日常時光,看似尋常無奇,但手持攝影機的,不只是冷靜理性的「導演」,同時也是身懷柔情的「母親」。看著孩子背對自己,猶豫是否跳進海海人生時,心情必定矛盾複雜,一方面希望其獨立成長,一方面又得接受幼子長成的離開。眼前那片海就是人生,每個人生也都是自己的一片汪洋,始終與他人無關。

如此平凡生活片段,交織整部電影,從導演自述中,更可窺見她如何在浩瀚素材中,精挑細選出最後成果。「在每個渺小的一刻裡,都應該隱含更大的意義。」她如是說。於是我們透過鏡頭,透過一位母親的眼睛,看著個性相異的兄弟,從兒童到少年的成長精華,彷彿也把自己的人生重看了一遍。初入小學的第一天,弟弟盧卡斯難掩興奮的神情,眼神裡充滿期待,在那樣的年紀,跟哥哥看齊,上同樣的學校,是件極為重要的事。同時也從學校師長親臨校門口,一個一個輪流握手歡迎入學新生的慎重態度,感受到挪威教育之於個體的尊重:不管年紀多小,都把你當成完整的人來對待。

Brothers00004.jpg
片中也記錄了許多兄弟倆的第一次。出生的首次學步、踢足球、堆雪人、染頭髮穿耳洞等。讓我想到自己青少年時期也經歷相同的歷程,開學就染頭金髮,左耳穿個小鑽石耳環,當時覺得自己酷斃了,但遇到師長又會難為情的遮遮掩掩。那種矛盾心情在馬可斯身上一覽無遺,沒想到遙遠國度的少年,有著同樣的煩惱,差別只在黑頭髮的想染金、金頭髮的想染黑而已。特別的是,攝影機身後的母親對這一切只是靜靜旁觀,不批判不介入,之於東方家長,格外開明尊重。如同導演片中的旁白:「我們到底在追尋誰的夢呢?是自己的還是父母的?」相信假如沒有如此的開放態度,鏡頭前的被攝者,無論跟記錄者關係再親密,都無法如此放鬆自然。

Brothers00005.jpg
難能可貴的除了導演的態度,也包括她不避諱用鏡頭展露人性的各種層面,除了孩子的純真童語,也捕捉了兒子拒絕上學的叛逆,有顆盧卡斯在草地行走的鏡頭,他邊走邊說,自己的夢想其實是報復,他只在乎自己,不在乎別人!善思善想的弟弟,有早熟的心靈,與活躍帥氣的哥哥不同,他內心敏感深沈,常說出超越年齡的話語,儘管有時黑暗負面,導演母親仍如實呈現。當然,馬可斯也有哥哥那種霸道的一面,言語羞辱或肢體欺負弟弟,大概是全世界哥哥的集體回憶。難怪盧卡斯常不服氣地說:「哥哥什麼事情都要決定,我有點受不了!」

然而兄弟情總是苦澀又甘甜,像戲院的甜鹹口味爆米花。哥哥時常蠻不講理,也偶爾會有舉動讓弟弟服氣佩服,好比耶誕節前夕,馬可斯特地在課堂上,手工製作了耶誕老人圖案的木工裝飾品,當弟弟收到此禮物後,兄弟倆相擁而笑的鏡頭,大概是全片最溫馨動人的時刻。當然,身為哥哥的榜樣也不時帶領著弟弟。一如回到片頭跳水的場景,弟弟在僵持良久之時,哥哥不斷鼓勵他跳出去,「有勇氣不代表心中沒有恐懼,而是即使害怕仍敢面對它」,盧卡斯最終突破內心恐懼,一躍而進那片自己的海。

2016%5Cbrothers_h3.jpg
正當我好奇,這樣的成長紀錄電影,會有怎麼別於虛構劇情片的收尾時,已長成翩翩少年的哥哥馬可斯,在鏡頭前不諱言自己對於母親鏡頭的厭倦,近十年活在鏡頭前的日子,不像畫面與畫面之間的剪接點,瞬間就過去,時間有其魔力,但人生無法剪接。少年等不及長大,少年開始有點煩,而母親當然知道,於是她放下攝影機,放下身為導演的自己,在兒子喊「卡」的那刻,作為美好過去的終結。

她知道人生永遠大於電影,也知道她片中的兩位主角,在電影之外的人生,得成為自己的導演,也終究會在世界上找到自己的位子。

Saturday, June 04, 2016

淺談中國獨立紀錄電影《悲兮魔獸》與《大路朝天》


59004979_1.jpg

本文同步獨家刊登於ViewMovie 如欲轉載請先詢問確認

今年台灣紀錄片影展TIDF的片單十分精彩。好的電影太多,看片時間太少,所幸先看中國的獨立紀錄電影,禁片此時不看待何時。於是我挑了兩部風格迥異,但脈絡相似的作品《悲兮魔獸》與《大路朝天》,其相同的命題:中國經濟高速發展下犧牲的代價,如底層人民,如自然環境;以其相異的拍攝手法,並置淺談,別有對照之感。

《悲兮魔獸》是趙亮導演獲選威尼斯影展的紀錄電影,也是競賽項目唯一的華語片,講述內蒙古能源產業鏈中,一系列工人的勞動和鄂爾多斯的泡沫經濟縮影,折射出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帶來的矛盾問題,展現人類行為的荒誕。看似中國體制外獨立電影的「主旋律」題材,趙亮卻捨棄了過去自己拍片的手法,少了紀錄片傳統的跟拍與訪談,多了大量美學形式與隱喻。在架構上,更是引用西方經典《神曲》的地獄、煉獄、天堂,鋪陳影片的敘事結構,透過但丁的話,說出當代中國的種種荒謬。

f_ju_zhao_12-bei_xi_mo_shou_.jpg

我在電影院大螢幕上看了兩次,感受由淺到深,初次看講究的攝影、看壯闊的場景、也看礦工汗涔涔的無語臉龐;再看之時,影像語言的言外之意,如片中那個揹著鏡子不斷行走的民工角色,在鏡中如影隨形,他彷彿化身成《神曲》中引路的古羅馬詩人維吉爾,帶著我們踏上地獄之旅,開場的超廣角鏡頭,烏黑礦山炸破天際,地獄之門自此開啟。

有趣的是,另一部紀錄片《大路朝天》也以幾乎相同的方式開場:爆破山頭。同樣的鏡頭,明顯規模氣勢小《悲兮魔獸》很多,看得出來攝影器材與預算的捉襟見肘,一路看下去,唯獨力道不減反增,導演張贊波將《大路朝天》拍出的新意,不在鏡頭語言上,而在拍攝者的介入位置。故事其實簡單,講的是湖南一條高速公路從無到有的過程,不簡單的是,張贊波幾乎是以臥底的方式,花了近四年時間,不支薪的常駐高速公路承包商之中。開路過程幾乎剷平所有擋住去路的人事物,如歐婆婆的家、廟宇、農民工的合理待遇、基本的人性與尊嚴,顛倒片名也許更貼近這部電影真正要說的:「天朝路大」。

f_da_lu_zhao_tian_-still_01.jpg

因參加紀錄片工作坊,有幸認識導演本人,據他轉述,當時白天拍片他叫張贊,晚上回住處才變回張贊波,如此隱姓埋名,拍到身無分文,連台筆電也沒有,不管,繼續拍,孤獨得拍,堅持拍到公路蓋完,幾年就這樣過去,還是只有自己。他用自稱無害的臉龐,大大方方拍下那些中國大陸只聞不見的政商潛規則。即使整部片在敘事手法上,仍脫離不了近年中國獨立紀錄片的主流風格:觀察式紀錄,不介入、不出聲,如牆上的蒼蠅(Fly on the wall)那般靜靜冷眼旁觀。不過因為鏡頭貼得夠近,所有權力結構下的矛盾也無所遁形,甚至廠商塞紅包賄絡的鏡頭都被導演拍到,在觀影過程,時不時會驚嘆,他究竟怎麼拍到這些、拍到那些?也會開始擔心導演的人身安危。

相對於《大路朝天》的直率生猛,《悲兮魔獸》的冷靜夾雜著朦朧的美感,不解釋、不明說,用畫面留白,沒有旁白沒有對話,看著礦坑瀰漫煙塵的空鏡頭,真有想像中地獄的模樣。印象最深的鏡頭之一,畫面隨著升降梯下探礦坑,電影時間與真實時間重疊後,竟產生出奇幻的虛構之感,足足幾分鐘不斷下降,超出人們日常生活對深度的寫實認知,也彷彿讓觀眾透過鏡頭見證到地獄的層次肌理。

59004979_5.jpg

如果地獄、煉獄、天堂各自有個代表顏色,在這部片中我好像看出了灰、紅、藍。紅色煉獄是煉鋼廠,幾無防護措施的工人,汗如雨下的肌膚,無助畏懼的眼神,像被鍛造出的鋼鐵螺絲,被敲敲打打進這個毫無生機的世界;而天堂,則幾無人跡,也是中國經濟發展神話下的一個諷刺縮影:被譽為鬼城的鄂爾多斯,充斥大量無人居住的華廈,那些煉造鋼鐵興建出的,原來是有如《金剛經》形容的「夢幻泡影」,那些華麗的經濟發展與文明,「如露亦如電」,只不過就是個露水閃電般的片刻,但付出的代價卻幾乎是永恆的。

即便《大路朝天》與《悲兮魔獸》在電影語言上是天壤之別,我卻看到相同的悲懷與同情,之於過勞鋪路工、之於塵肺病礦工。我也親耳聽到兩位導演在不同場合,說著幾乎相同的話:對底層勞動者有無比的敬意。除此之外,也深深感受到導演們的無能為力,趙亮說的直白,拍那麼多紀錄片,讓他發現根本改變不了世界,《悲兮魔獸》是為了自己而拍;也許這種悲觀源自於不斷的打擊與失落,以及對現實的絕望,包括對片中人物處境的無能為力,也對片子本身被中國官方禁映許可的無可奈何。

曾因為拍片而臥底的張贊波導演,或許更懂得絕望的滋味。但幸好臥底不需要身份,不需要許可,只要有人還記得從前的他,一切還有希望。看過「大路朝天」的人會記得,看他本人聊電影時閃閃發亮眼睛的人,也定會記得。

Monday, May 02, 2016

美術館看蔡明亮電影 《西遊》《無無眠》《秋日》



本文同步獨家刊登於ViewMovie


對影迷來說,蔡明亮的電影始終令人愛恨分明,不喜歡的人,常因「看不懂」來樹立敵意。必須坦承,從前我對蔡明亮的電影幾乎沒真正懂過什麼,實在談不上喜歡或不喜歡,直到藝術電影看多了,自己也拍片了,更能感同身受,才漸漸領略裡頭的寂寞美感,成為蔡明亮的影迷,也是在《郊遊》之後的事。對我來說,蔡明亮的電影就像是古老的詩,初讀晦澀難解,歷經人生淘洗,再讀之時,會突然明白了什麼,宛如人生的那些不解:舊情人的嘆息、母親獨坐的眼神,年輕時也不曾懂過,卻一直放在心裡,感受著。蔡明亮把電影比作月亮,他說月亮不會回答你的懂或不懂,只要靜靜看著,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月亮。

那晚在師大夜市本想買點宵夜,遠遠看見蔡明亮導演在街頭角落,手拿著票像小販似的兜售,那時此刻,電影跟鹽水雞或滷味沒兩樣。看著仍未有人上前,我毫不猶豫的迎向蔡明亮導演,買了兩張票,他滿懷熱忱的跟我解說,新作品有三部短片:《西遊》、《無無眠》以及《秋日》,上映的場所不再是電影院,而是美術館,每逢週末還可在裡頭過夜,你可以坐著、躺著、趴著看他的電影,也終於能正大光明的睡覺,他也會去現場聊天、唱老歌。

我眼前的人此時此刻,完全不像年近耳順,滔滔不絕,眼神像個孩子會發光。他突然問我目前在做什麼?我說拍紀錄片,他馬上拉近關係:「有人說我這三部作品也是紀錄片。」我不知哪裡狗膽回他:「導演,我們不用去定義沒關係。」蔡明亮導演拍拍我,遞來簽好名的票卷。



直到展覽結束的前一晚,我才去美術館看電影。最先看了《秋日》,拍的是黑澤明專屬場記,高齡已88歲的野上照代的生活片刻,片頭只有字幕而無畫面的訪談,使人專注在野上的隻字片語,也透露了老奶奶的眼界與修養。對著無畫面的螢幕,觀眾裡有小孩低語跟父親說,這不是電影,都沒畫面,父親耐心哄他,最後孩子放棄抗議,跟著靜靜地看。

之後的特寫鏡頭,是整張野上照代的臉,我們在看她看電影《西遊》,搭配上她對蔡明亮電影的評價,有讚賞、也有幽默的坦白。最後是野上照代和李康生並肩在東寶片廠的路邊,兩人始終沈默無語,看似在等什麼,又像什麼也不等的坐著,讓我想到野上寫黑澤明的《等雲到》。也許是坐久了,野上照代開始模仿李康生的動作,翹腳、擺手,秋日斜陽與楓紅的路樹,風輕輕吹著,像無聲的老歌低吟,等雲到,電影就好了。

接著看《西遊》,周圍的觀眾,有人抱著枕頭席地而坐,有人用枕頭鋪成了床,像在自己家裡那樣躺著。《西遊》是「行者」系列的第六部作品,李康生飾演的紅衣僧人,宛如西方取經的玄奘,首次踏上西方,在馬賽街頭慢走。影片開場是演過《新橋戀人》的丹尼拉馮的臉部大特寫,他的情緒像條很長的河,涓涓從眼裏醞釀,最後化作眼淚流出眼角,讓我想到《天邊一朵雲》中李康生在地面挖出地下水的洞。丹尼拉馮的臉之於蔡明亮,像馬賽的猴子山,讓他想起《西遊記》,想起那刀刻歲月充滿皺褶孫悟空的臉,他要小康在他臉上行走,走得像人生一樣慢,一樣久。


除了看李康生不可思議的慢,也看周遭行人的快,多數人無視紅衣僧人走過,趕著自己的人生步伐,好奇駐足的多是小孩與老人,沒見過世面與見過太多世面的。忘不了那顆小康逆光走入地下道的鏡頭,光影美麗,大紅僧袍像反光板,把樓梯染得昏紅,僧人把樓梯走道一分為二,一邊是俗世人間,一邊是自己,那路川流不息,這路行定本心。行過古老港城的街市,紅衣僧人後頭跟著模仿行者,乍似丹尼拉馮,兩人一前一後,一東一西,相同姿態,各自詮釋著那句話:「西方雖遠,頃刻到。」

看完《西遊》,我上樓到大廳看《無無眠》,發現蔡明亮導演也在,手握著麥克風,鋼琴伴奏在旁,在場幾百人座無虛席,坐著站著躺著,也不少睡著。落地窗旁是兩張大螢幕,《無無眠》在上頭循環重播。紅衣僧人來到節奏更快的東京,開場是澀谷交叉口,這全世界最大行人流量的路口,小康的慢,在這座城市幾乎成為反叛行為,後面幾組鏡頭從不同角度看他專注慢行,東京的行人、電車不斷經過他,有趣的是,美術館落地窗外,正巧是捷運文湖線,午夜前的列車在螢幕外頭呼嘯而過,也呼應螢幕中的東京電車。蔡明亮強調「寫生」是這片的創作概念,他要畫一幅小康東京夜行圖。



鏡頭從街頭跳進澡堂,安藤政信裸著身體洗澡,熱池中,安藤和小康泡澡,沈默無語;之後鏡頭各自進了桑拿室,單人的特寫,小康臉上汗如雨下,水裡霧裡,短暫相遇;蔡導此時唱起了崔萍的《南屏晚鐘》,「它好像是催呀催醒我相思夢」,蔡導唱著。鏡頭又跳進安藤和小康各自躺在自己的膠囊房間中,輾轉無眠,「相思有甚麼用」蔡導又唱著,有些觀眾卻睡得香甜。過了午夜之後,看展的人越來越多,本不打算過夜的我,也搶下了一個枕頭,側躺在椅子上,固守自己的小小寸方,看著遙遠那方的蔡導唱著最後一首歌,也看著身邊漸漸入睡的人們,心裏替蔡導開心又難過,開心他終於找到屬於自己電影的歸處,不必再忍受商業戲院的冷漠與敵意;卻難過這樣真誠的藝術家,必須在街頭賣票,必須在美術館賣藝。

想著想著,眼前的視線盡是《無無眠》的影像,奇怪的是,躺在美術館,看反覆重播的長鏡頭電影有種魔力,沒有不耐,沒有懂,也沒有不懂。忘記看到小康和安藤第幾次睡不著,我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醒過來後,想起蔡導說這些作品是紀錄片,倒也沒錯,記錄下了他自己的創作心境:「還至本處」。

蔡明亮其實就是電影裡的紅衣僧人,在快速的世界裡走自己的路,他一直走在我們的前面,只是走得很慢很慢,卻從未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