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5, 2018

再看《幻之光》



是枝裕和曾說過,於他來說,《幻之光》是失敗的初作。

重看第三四遍,於我來說,這可能是並駕《步履不停》的是枝最好作品。彼之失敗,此之不俗,藝術之高下,可同並存,心境而已。以飄渺的「電影感」主觀論之,《幻之光》有不少難忘的一瞬之光、傾刻之幻。

由美子去工廠探視先生郁夫,在窗櫺外凝視,擠眉弄眼,玻璃留下鼻息的霧氣,緩緩散逸,這細節我觀影第四次才察覺,是枝如有意為之,這屏息的瞬間,就是兩人的愛情,稍縱即逝,無聲無息。

由美子在郁夫選擇離世前,於家門前送別,滿臉笑意,絲毫沒有覺察這是最後一面,郁夫頭也不回、背影沒入隧道,如過陰陽關。

這被重複千百萬次的,送別場面,口說起來只覺了無新意,然而關於人,自古至今,不就只有那些事,相遇、告別、放下。最好的境界只不過,也只能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還是陶淵明能看透,飲酒去。

Tuesday, May 08, 2018

喔!物理學


近來書讀得勤快,短篇小說、雜文、哲學、電影文集,不一而足,還讀起學生時代極為排斥的科普,聽起來不可思議,但確實發生了,我開始去接觸物理學,包含簡單的狹義相對論,還有量子力學的概論,說到底,人生真是神秘難測!

一切起因於,認識個新朋友,曾在中研院作研究,目前是獨立教育工作者。和她初識時,不知為何聊起了相對論,毫無概念的我,耐著性子聽她解說狹義相對論。高中讀文組的我,看到數學公式就頭暈,考大學那年,文組數學考題難度聽說是歷史級的簡單,我只考了47分,大學必修微積分在及格邊緣,更別說接觸物理學了。

神奇的是,跳脫填鴨式教學,狹義相對論在好老師平易生動的解說下,異常動人。之後我還重新溫習了《星際效應》,頭一次在電影院看,我不爭氣地睡著了(諾蘭迷請原諒我),第二次看,竟淚流滿面。動容於那逝去的23年之外,也為自己在片中看出狹義相對論的概念,暗自激動。

此後,每到書店,開始涉足從前絕無可能踏入的科普區,三不五時會翻翻物理學書籍,也試圖理解粗淺的量子力學。更意外的發現是,物理學的很多原理,竟然跟佛學(目前我只讀了金剛經),有很多相似的地方。

物質能量不滅之於前世今生的概念;量子力學裡的海森堡測不準原理、薛丁格的貓實驗中,關於量子在「觀測」前後的存有虛實狀態,都可在金剛經找到隻字片語,如「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諸相非相」、「非法,非非法」等。我有種直覺,無論是「佛學」,或「物理學」,都是研究宇宙真相的其中一種角度,說法不同,卻直指相同的本質。

即使沙特說過「存在先於本質」,某種程度上,以他為代表的存在主義論者,已否定了有更高主宰的力量。雖然我還不敢,也沒有能力下定論,但在個人淺薄的知識與生命體悟上,逐漸傾向認為,有個自然規則在宇宙運作,不一定是以「神」的形象存在,至少,是有邏輯和規則的某種「秩序」,而目前,那股力量是以超越人類的理解而存在著。

無論是佛學、亦或是物理學、哲學,似乎都是一種對生命探求的方法。至少對我來說,無非就是《金剛經》開頭須菩提的問題:「云何應住?云何降伏其心?」那般,千千萬萬的學說理論,最終都只是回頭對自己內心的一個本質探問。


Thursday, April 19, 2018

當我們討論節制

不知是否年紀的緣故,越亦傾心帶著「節制」精神的文藝作品,電影是、文學也是。

好比我最近重讀瑞蒙卡佛《當我們討論愛情》,少年時讀,只覺莫名簡約,省略太多情節,甚至情感,難以被打動。若干年過去,在西雅圖時報讀到篇文章,村上春樹與瑞蒙卡佛1984年的會面,深深啟發了村上桑往後的文學之路。

當時卡佛已是名滿天下的大作家,深居簡出,村上當時想翻譯他的小說,特意從日本飛去美國最西北角,西雅圖的Port Angeles,專程拜訪。甚少見客的卡佛,對這日本譯者的熱忱感到好奇,也答應接見,兩個害羞的人,一見如故,兩個鐘頭的會面,相談甚歡,且許諾下回換卡佛去日本拜訪,為此,村上特別在家添購張大床,等卡佛夫婦造訪 。

貌似友誼萌芽,將為文壇增添更多傳奇軼事,遺憾的是,四年後瑞蒙卡佛就因肺癌撒手人間,村上再也見不到卡佛,當年之見,僅此一面。更讓村上遺憾的是,初見時,他未告訴卡佛自己也是小說家,已寫了六年,剛出第三本長篇《尋羊冒險記》,卡佛一直以為村上只是個熱忱的譯者。多年後他回憶,應該當面告訴卡佛自己也寫小說,並深受他影響,沒想到卡佛50歲就離去,不過幸好,卡佛身後留下了首小詩送給村上。

果然都是無比克制的有情人。

如今讀著瑞蒙卡佛的短篇小說,竟深深被那樣的節制精神打動。也許自身閱歷隨年歲增添,也不再僅以情節和故事為閱讀依歸,更在意角色的動機、內心世界。簡單說,作品說得越少,讀者得到的越多。近年深深打動我的文藝作品,都帶著如此精神:節制、克制、簡約、極簡,不約而同的深埋情感。

除了影響村上春樹的瑞蒙卡佛,也包括影響卡佛和村上的契訶夫。他的《關於愛情》,節制、優雅,文短氣長,讓我想到小津安二郎說過的,電影以餘味定輸贏。契訶夫創造了一種,看似從平靜事物表面著手,逐漸深入事物本質的寫作方法,又讓我想到侯孝賢導演說過的:「深度就在表面」。雖仍無法具體以文字形容我的體會,但當讀到、看到、聽到那樣的作品時,內心很肯定的會知道,這就是了!

談到契訶夫,也想談談深受其影響的電影導演,如我近期的最愛,土耳其的錫蘭,不久前才終於觀賞他2014年坎城金棕櫚獎的《冬日甦醒》。整部片角色間的對話辯證,簡直是把契訶夫的小說影像化,節奏不疾不徐,影像優雅、情感克制,不時帶著哲學意味。實在是相見恨晚!錫蘭早期作品的影像語言十分迷人,大多自己攝影,雖《冬日甦醒》已有完整團隊,視覺上也相對不那麼炫技,而多了沈穩,但他電影中自始至終仍保有一種疏離的氣息,如瑞蒙卡佛,更如契訶夫。

我想所謂的詩意就在於此。在那些不說與未說盡的話語之間、在那些冷眼旁觀與熱切凝視的眼神之間,在那些意念、神情與肢體彼此忠實卻又不連貫的張力之間,都可以找到一些遺留下的證據,也許是首詩、也許是篇小說、也許是首曲子,或一部電影。


Wednesday, April 11, 2018

關於節奏感


近來恢復慢跑的習慣。傍晚有空檔,就在附近的小學操場跑個六公里。

跑過幾次馬拉松,在跑操場訓練時,從來都是定速的跑,偶爾用五分速,偶爾用六分速,幾乎都是以穩定的速率跑著。這次我開始嘗試間歇跑法,即是,一圈內某段跑得很快,幾近衝刺,抵達定點後就放慢,非常慢。

我發現,以如此步調慢跑,在心理上,更容易跑完全程。從一而終的以相同步速跑,久了會麻木,放棄感會油然而生。相對的,如果在速率上有變化,反而較不會感覺勞累。每一圈,我都會讓自己衝刺近半圈,過了線,便瞬間放慢步伐,這培養出一次次小規模的預期心理,不禁讓我想到節奏感這件事。

從前不怎麼在意節奏感,無論是跑步,或其他事物。接觸影像創作後,發現內容是一回事,形式是一回事,而節奏感,有時反而是最重要的事。因此在創作上,開始保有一份自覺,留心在節奏上。欣賞音樂,特別是古典樂時,會發現節奏的掌握與結構的嚴謹,無處不在,也會因此反過頭影響自己的創作觀。

譬如今年初到赫爾辛基一趟,在西貝流士公園看到大作曲家的雕像,在當地首次聽了《悲傷圓舞曲Valse Trite》,即被震撼。回來後,找到卡拉揚指揮的版本,仔細跟著故事結構聽了幾遍,才理解到節奏感的玄妙之處。

簡單說一下,西貝流士寫的這首《悲傷圓舞曲Valse Trite》,是在講述一位臨終女人的回憶。在曲子開頭,節奏沈緩,大量的低音弦樂,象徵她面對死亡的沈重心情,之後弦樂的節拍變得短促輕巧,彷彿有了心境上的變化,也許是開始回憶的緣故。忽然,高音橫笛聲,像隻鳥似的從天而降,女人的丈夫在回憶裡翩然現身,兩人彷彿再次跳了年輕時共舞的圓舞曲;接著節奏在舒緩鬆弛之時,再度變得急促,原來是死神來敲門,女人從回憶裡醒來,猛烈的弦樂催促著她,該走了;最終,節奏漸趨平緩,像是準備回歸海洋的浪,逐漸沈默無聲,終至平息。

從這首簡單的樂曲中,我好像體會到女人的心境,隨著或短或長的節奏,也彷彿能窺見當初西貝流士創作的心情,並與之對話。如此的結構,和節奏感的鋪陳,實在是值得學習,甚至借用到各式事物裡頭。

譬如影像剪接,譬如劇本創作,譬如跑一場步。


Friday, April 06, 2018

字裡相逢

自從開始拍紀錄片,就不再寫隨筆散文,之前偶爾寫些電影心得,半前年也停筆了。並非放棄
文字,正好相反,我想重拾寫作,真正為自己而寫。

拍片的這幾年,我的思考模式逐漸變得影像化,故事結構、分鏡畫面、角色,都是以能看到腦
中畫面為出發,從前很習慣的文字思考,反倒漸漸消失。近來我卻發現,閱讀才能真正讓我平
靜下來;把內心想法訴諸文字,才能真正與自己對話。


回臺灣幾年,在影像產業邊緣行走一陣子,拍了些商業案,偶然創作了支短片。回頭看才發現
自己在創作上的消極,對比當初讀書時,那股不得不寫、不得不拍的衝動,再看到身邊幾個努
力埋首創作的朋友,甚感慚愧。

近來給自己的課題,就是重拾創作初衷,把商業案子推掉,重新步入創作的節奏。無論是劇本、
文、甚至小說,希望能找回那股能量。感謝幾個從前的讀者,不約而同,在街頭與我相認,
有在台南蝸牛巷、台北大稻埕、民生社區咖啡館,鼓勵並提醒我,文字曾如何連結著彼此的心。
為了那些由衷的善意、那些無關利益,直指內心的理解。

希望我們能像從前一樣,在字裡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