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朋友對談是人生一大樂事。我篤信這句話的程度,已經幾乎接近相信「吃巧克力就會變得比較快樂」這句。
國小的時候我話多,上課時總是喜歡和左鄰右舍談天說地,在那個男女份際還很互斥的時代,女生都因為我的長舌而倍感親切,我比較不像是所謂的敵人,也就是臭男生們,反倒像是好姐妹,不過當然不是娘的那一種。
這也難怪我國小是領群育獎畢業。
雖然當時話多,倒也忘了都談些什麼內容,畢竟是十歲左右的年紀,聊天像是午後放學前在操場看到的彩虹,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美,很真實但其實很虛幻。
年紀稍微大了些,來到青春叛逆期,自然而然的,披上反叛色彩的我,話少得不得了。能點頭搖頭,絕對懶得從嘴裡多吐一個字,因此,聊天對我來說像是一種浪費,我不需要被了解、也常因此被誤解。那段時期開始,一到學校,身體的功能只剩眼睛,靜靜得坐在座位上,冷眼旁觀似的看著周遭世界,偏偏又是單眼皮的關係,悶不吭聲的在角落,像頭豹,令人毛骨悚然。
國中畢業,我沒得任何獎,考高中還重考。
也許是從國中開始累積,對世界漠不關心的態度自始至終多少會不經意的寫在臉上,從高中開始,我雖然稍微願意講些話,但深入談話的次數,一隻手數得出來。我逐漸演化成為一個傾聽者,自己的喜怒哀樂像是微風,存在但無法親眼查覺,我也習慣以觀察者的姿態在心中默默獨自行走。高中生活雖然叛逆餘溫尚存,看似多采多姿,但其實我總覺得缺少了甚麼,心底總是像被壓在水中的浮板,隱隱約約想往上衝,唯獨被紮實得壓著,索性只能在下頭顫抖。
高中生活結束,我沒有絲毫眷戀的走出校門。
進入大學,像脫了手的風箏,我直覺似的又像回到國小,心是敞開的,縱使仍舊稱不上一個話多的人。不過我越來越懂得享受與人交談的樂趣,尤其是頻率相同的人們。我開始主動打屁、言不及義,偶爾又適時表現關心,我的心是敞開的,嘴巴也是。
我感到無比的自在,以及前所未有的快樂。
大學同濟間最頻繁的社交活動就是聊天,於是從前我身為傾聽者累積的東西,一股腦兒的轉化為動力,以及設身處地為對方設想的資產。有時候晚上坐在輔大校園,星空下一群人圍著聊天吃滷味,大學生之間的閒話家常在現在看來,竟然有一種當時不自覺但確實很美好的氛圍,當時覺得夜夜漫長,聊著20歲左右的無謂生活、對於未來的憧憬、愛情習題、瑣碎的屬於大學生的自由,無論深入還是淺顯,我們不怕沒有明天。
年輕真好。
當兵後,對話內容又變得狗屁倒灶了起來。能閒聊是種幸福,當然必須刻不容緩的堆建出讓自己即時開心的話題。所以這個時期,與朋友聊天都是較為接近直覺本能反應的題材,無需浪費太多時間,馬上就能開心好一會。簡單的說,拉擂是生命的註解,我們享受純粹生物本能的投射,太具體的事物,不談。
然而,真正享受到與朋友談話的樂趣,是在來到英國前後(之前與大學死黨每周的網球兄弟會開始)。
這裡有著被語言困住的玻璃帷幕,生活在其中,即使熟門熟路,也常莫名其妙的感到無力,無論怎麼走總是會不小心碰壁。但這個年紀,特別是異鄉的疏離感更加讓我自己不斷思考、體驗各種情緒,也盡情解讀各種人際間的微妙之處。懂的事情多了、體會深了,在與朋友對談時,描述的字眼也更精準、抽象的概念也能被更清晰的表達方式傳遞出去。
更棒的是,以往沒人願意跟你談論的「死硬」東西,如藝術電影、哲學概念(這裡指得是對於生命的體驗而非學派理論)、理想、各自對不同事物的看法,這些讓我很理直氣壯表達個人意見的話題,都能很輕易且以不難為情的方式大聲告訴對方,重點是,無論用何種語言、彼此交情熟稔程度,對方通常都能瞭解你想表達的;你也能了解對方想表達的。
即使彼此可能不同意對方的觀點。
這讓一直害怕長大的我,逐漸喜歡長大這件事。
因此,在英國縱使休閒活動選項不多,但一下課我總是想往朋友家跑,一起煮菜一起坐著聊天,假日前夕就買瓶不太烈的紅酒或白酒,或者是啤酒,一坐到餐桌前就開始把時鐘當作裝飾品般的聊,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也許討論理想的教育方式、也許討論台灣的詬病或者美好之處、討論著蘇建和案的來龍去脈、或者氣概萬千的說著自己的情史與遺憾。
許多美好的片刻像餐桌上未被抹盡的水珠,搖搖晃晃的把許多隻字片語包裹起來,在我口沫橫飛的同時,凝結成這個回憶裡最具代表性的快樂來源。
我實在不確定科學家是否已經證實了「吃巧克力會變得比較快樂」這件傳言。但至少往往沒吃巧克力的時候,我也會因為之前與朋友的深夜對談而感到一種莫
名的亢奮。
因此,即使嘴裡沒有吃巧克力後殘留的甜味,但心裡往往已經甜得幾乎要融化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