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February 05, 2017

《派特森》:賈木許的詩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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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於熱愛獨立電影的人,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像是一道無法忽略的光,疏離、迷幻、詩意。蓬鬆的白髮與酷酷的表情,他看上去更像是龐克搖滾樂手,而不是導演,他的電影,像他的人,冷靜中蘊含深意,與世無爭,自成一格。賈木許的作品總帶著「酷」味:頹廢青年、搖滾樂、面無表情、無所事事。但新作《派特森》裡的主角,完全沒有以上的特質,不僅脾氣溫和、早睡早起、循規蹈矩,每晚遛狗,還很愛家。


名為派特森的公車司機,住在紐澤西的小城派特森(Paterson),每天6:15分起床,吃口味一樣的Cheerios穀類早餐,走著相同的路上班,開著重複路徑的23號公車,下班回家吃老婆Laura準備的晚餐,飯後帶著英國鬥牛犬Marvin散步,途經社區酒吧與黑人酒保Doc喝啤酒閒扯,回家後早早上床睡覺,日復一日。

整部電影就是以如此平淡的日常細節,重複循環一個星期,像每個平凡人的生活。稍微不平凡的是,派特森寫詩,但不發表,就是一個會寫詩的公車司機,或者,剛好會開公車的詩人。如此的角色設定、如此的敘事結構,很巧妙的把「例行生活」(everyday routine/mundane) 與「詩意」(poetry) 做為對比結合,賈木許的說故事手法一向看似無招勝有招,他懂得殘酷的話要溫柔的說、無聊的事要詩意的說這道理。


於是《派特森》以週一到週日為電影結構,類似七言律詩,但賈木許不傾向對仗與押韻,不特別在意節奏與韻律,他推崇的紐約詩派(New York School),以及啟發本片概念的詩人William Carlos Williams(本身是醫生詩人,其著名長詩《Paterson》即為本片靈感來源)都崇尚詩歌不必讚頌偉大,不需服膺形式,詩不講概念,應直敘事物,關注生活細節,無處不成詩。賈木許也在訪談說過,自己之所以為紐約詩派傾倒,很大的原因是,那些詩人(如Frank O’Hara、Wallace Stevens、Kenneth Koch等)寫詩的目的只是單純喜歡寫,只寫給某個人,而非站在山巔大喊給世界聽的那種創作。


電影裡頭派特森朗誦過一首關於李子的詩《This Is Just To Say》,即是出自William Carlos Williams之手,上面那部影片即是詩人朗讀自己的作品。細究詩詞本身,幾無音節韻律可言,與其說是首詩,更像是男人偷吃完冰箱內的李子後,留給女人的便條紙。直白到底,看似無隱喻意象的日常白描,結尾的so sweet、so cold短短兩句卻韻味無窮,只交待生活細節,讓其餘空間留給讀詩的人想像,像極了這部電影本身。除了《This Is Just To Say》,片中派特森寫的詩句,大多出自紐約詩派詩人Ron Padgett之手。

賈木許也親自貢獻了一首詩在片中,即是派特森在路上遇到的小女孩詩人,寫在她粉紅色上鎖的秘密筆記本中,名為《Water Falls》:

Water falls. 
Water falls from bright air. 
It falls like hair, falling across a young girl's shoulders. 
Water falls making pools in the asphalt, dirty mirrors with clouds and buildings inside. 
It falls on the roof of my house. 
It falls on my mother and on my hair. 
Most people call it rain.


興趣廣泛的賈木許,拍電影、玩音樂、也寫詩,他常自稱Dilettant,這在英文其實是貶義的「業餘愛好者」,他不以為意,卻也忠於自我的,保持熱忱,持續業餘。這首《Water Falls》是他揣摩小女孩心思寫出來的,原本他對自己詩作缺乏信心,堅持Ron Padgett也代寫這首,但Ron看了之後覺得很棒,導演才把這首留在電影裡,可見,耳順之年的賈木許,仍有顆純真少女心。


我特別喜歡電影中,那些平淡生活場景,不斷重複之外的些微變奏,那是當你擁有派特森的細膩眼光,才會開啟的「詩心」:啤酒杯裡的泡沫、俄亥俄的藍色火柴盒、空白的筆記本、愛妻午餐盒、坐在瀑布旁與日本詩人閒聊、「啊哈」!派特森的周圍,平凡中盡是詩意,開著巴士時乘客的耳語,男人聊著如何把妹、兩個高中生對無政府主義的嘆息(有趣的是,這兩個角色是由飾演Wes Anderson《Moonrise Kingdom》的童子軍兩小無猜Sam和Suzy客串)、饒舌歌手在洗衣間隨著洗衣機節奏即興創作歌詞(由饒舌歌手Method Man客串)。


也喜歡Adam Driver平實詮釋的派特森形象。他把這個恬淡真實的人物演活,讓人信服,在毫無戲劇化的情節中(本片最戲劇性的時刻大概就是巴士拋錨而已),以肢體、眼神、語氣,讓觀眾感受到,他平靜表面下的感性靈魂。賈木許對Adam Driver極為讚賞,認為他是個低調扎實的人,表演上,Adam不是在「演 (act) 」,而是隨著情境「反應 (react) 」,因此沒有匠氣,格外有說服力。在影片前置期,導演想送他去上巴士駕駛訓練班,沒想到Adam回他,自己早已報名駕訓班,也通過筆試,正準備要路考了!後來實際拍攝巴士行駛片段時,賈木許認為他開得跟職業司機一樣穩健,假如Adam演員路走不下去,至少可當巴士司機維生吧!(畢竟這是個連名字裡都有個Driver的人..)

即使《派特森》在奧斯卡中一項都未被提名,賈木許始終在邊緣走著,不受所謂美國主流電影界親睞,但我相信賈木許就是電影外的那個派特森:老派、詩意、重本質、不滑手機,用紙筆寫字,不需為世界證明自己,堅守內心的熱情,始終如一,像個少年。什麼奧斯卡的,什麼專業的,就留給其他人煩惱去吧!啊哈!李子的滋味,或者說生活的滋味,酸甜冷暖自知,so sweet so col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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