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unday, December 11, 2016

《日常對話》:只想和你說說心裏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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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金馬影展看了不少好電影,最打動我的,卻是部非常「小」的片子(連英文片名都有個small):黃惠偵導演的紀錄電影《日常對話Small Talk》!這部在金馬世界首映之後,近兩週都高踞觀眾票選榜首,連《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都屈居下風,就知道這部片子的厲害。所謂的厲害,是超越技術手法之上,回到電影本質,也就是,穿透人心的力量。那是被大場面與聲光效果、藝術姿態寵壞的電影觀眾,逐漸淡忘的觀影感受。

《日常對話》片如其名,日常的生活對話,道出內心始終說不出口的肺腑之言,黃惠偵導演將人生的難言之隱,化作影像書信,寄給那身為同志的母親。導演自小與母親疏離的感情,在這部宛如告解般的電影中被重新梳理,藉由面對面的對談,將過往一切恩怨放下,彼此在情感上獲得救贖。我特別喜歡英文片名,small talk是那些言不及義的閒聊,不說心底話,只聊眼前事,那種不經意又自然的態度,反倒說著最沈重殘酷的實話,一輕一重,將這部電影的深刻,反差式的量秤出來。

電影雖為紀錄形式,卻有著精心掌控的敘事策略,相較大多數台灣紀錄片在敘事結構上更為嚴謹扎實,甚至比大多數劇情片有著更峰迴路轉的跌宕轉折,純粹欣賞劇情而不深究表裡,也都富含觀賞性。我特別喜歡一開畫後,惠偵導演的閩南語口白,閒話家常的語調,娓娓道來她生命史中的那些過往傷痛、那些糾結不解、那些沈默暗啞、那些寂寞,都適得其所的還原成作者內心最真實的狀態,無論過往如何諸漏皆苦,在溫和語氣裡,都能化為一股平靜,恰似她本人說話的模樣,溫柔而堅定,更是種修為。
惠偵導演從小跟著媽媽逃離家暴爸爸,無法完成義務教育,只能輾轉隨著母親從事牽亡工作,看遍生死離別,超渡不少亡魂,終究有天得牽調自身的聚離。也許有人會覺得,家庭錄像何須拍成電影?甚至保守點的人,仍會拿著「家醜不外揚」的大旗說事。但我私心認為,創作本身即是一種自我揭露,即使有意識地控制,創作者的內心世界仍會在所難免的洩露,乃至處處可見。於是重點從來不在題材,拿捏得當的話,私家情事反而更能洞見社會、反映時代。重點往往都在創作者的態度本身,誠摯與否罷了,如木心說的,「藝術是光明磊落的隱私」。

《日常對話》最難得可貴,也之如此打動人心的原因在於,它方方面面揭露或展示了台灣社會之於性別、性向、階級的不平等現象。而導演的胸懷在於,她已經不試著在電影裡激烈的對抗什麼了,她只是想好好的坐下來,心平氣和的,把心底話都講出來,拿掉所有標籤,還給人本來的模樣,此時此刻,誰都不是什麼「女同志」、「異性戀」、「底層弱勢」,誰都只是一個有血有肉、需要愛與被愛、需要被理解的「人」。惠偵導演把長年身為被扭曲被忽視、被有意無意異常看待之對象的心路歷程,藉由這部電影的抒發,從此一筆勾銷,像牽亡家族的過去現在與未來,她想和解的對象不只是母親,也是整個社會,更是自己。

惠偵導演彷彿只是想說,過去很糟我知道,但讓我們放下,開始彼此溝通並好好繼續活下去。唯有正常看待所有的邊緣、所有的弱勢、不抱持誰對誰錯,而是同理心的相互理解,不分高下,所謂的異與同才有和平共處的可能。《日常對話》讓我看到超越立場的姿態,回到人的本質與情感上的同理,讓所謂異同有對話的可能,有日常化的可能。

最後,記得某次跟惠偵導演的「日常對話」。在一同前往午飯的路上,惠偵感嘆相比其他很大很重要的社會議題,將個人私事作為創作題材,似乎顯得微不足道,我依稀問她,這是否是你非說不可的故事?她淡淡得說,這故事她想講一輩子了,說完就沒有遺憾。我有點忘了最後我們的日常對話是如何作結,但我永遠記得一向溫柔的她,臉上閃現出那種毫無遲疑、近乎篤定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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