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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onday, October 06, 2014

夏明珠 (轉貼)



讀完好久以後仍然忘不了這篇,特別在一個月前的上海旅行歸途,又讀了一遍,因親身踏過十里洋場、木心的故鄉烏鎮,更覺深刻難忘。與不熟識木心的朋友分享..



文:木心


在我父親的壯年時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個外室,輿論上認為是「本分」的。何況世傳的宅邸坐落於偏僻的古鎮,父親經營的實業卻遠在繁華的十里洋場。母親、姐姐、我守著故園,父親一人在大都市中與工商界同行周旋競爭,也確實需要有個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內助,是故母親早知夏明珠女士與父親同居,卻從不過問,只是不許父親在她面前談起。


寒假,古鎮的雪,廟會的戲文,在母親的身邊過年多快樂。暑假,我和姐姐乘輪船、搭火車,來到十里洋場,父親把我們安頓在他作為董事長的豪華大旅館中。姐姐非常機靈,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館附近的環境後,帶著我,不斷擴大著遊樂的範圍。旅館中上自經理下至僕從,悉心照料我們姐弟二人,任何東西開口即得,就怕我們不開口。父親似乎知道不會出事,他也沒有餘暇來管束我們,倒是夏女士,時常開車來接我們去她的別墅共餐,問這問那,說到融洽處,要我們叫她「二媽」,我和姐姐便笑而不語了─母親並沒有叮囑什麼,是我們自己不願如此稱呼。她那西式的美貌、瀟灑的舉止,和藹周到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們只有一個母親,沒有第二個。而且她一點也不像個母親,像朵花,我和姐姐背地裡叫她「交際花」。姐姐告訴我,夏女士是「兩江體專」的高才生。「高才生」我懂,就是前三名,平均分在九十分以上的學生。「兩江體專」是什麼?我只在故事裡聽說過「兩江總督」。姐姐說,是浙江、江蘇兩省聯名合辦的體育專科學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網球健將。我聽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稱號所沖淡。姐姐說旅館斜對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髮廳嗎,夏女士就是「白玫瑰理髮廳」的老闆娘。老闆娘?我討厭。所以每見夏女士,我便暗中癡癡忖度,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哪些是「老闆娘」,哪些是「運動健將」,越想越糊塗,受夠了迷惘的苦楚。姐姐說,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給我的五香鴨肫肝,穿她給我的紗裙子。還不是爸爸的錢?我也吃鴨肫肝,我穿背帶褲、白麂皮高筒靴。還不是爸爸的錢?(那是夏女士陪我們去挑選、定制的,如果我們自己去,店家哪會這樣殷勤,兩次三次試樣,還送到旅館裡來。)奇怪的是,一進店,她就說:「你喜歡這種皮靴,是嗎?」我高興地反問:「你怎會知道?」「很神氣,像個小軍官。」我非常佩服她,她與我想的一樣。姐姐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紗的舞衣,一件又一件,簡直是變魔術,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來把靴跟磕得特別響,雖然我不能跳舞,但在路上,還是我神氣。


假期將盡,父親給了我們一大堆文具、玩具、糖果、餅乾,還有一箱給媽媽的禮物,說:「對不起,我一直沒有陪你們玩,怎麼樣,過得好不好?」

「還不錯。」我答。
「什麼叫還不錯?」
「還可以。」我解釋。
「不肯說個『好』字嗎?」
「還好。」我說。
姐姐接口道:「很好,我和弟弟一直很快樂。」
爸爸吸雪茄,坐下說:「回去媽媽問起來,你們才該說『還好』,懂嗎?」
「我們知道的。」姐姐回答了,我就點點頭。
爸爸把我拉到他胸前,親親我,低聲說:「你生我的氣,所以我喜歡你。」

歸途中,我們商量了:媽媽一定會問的,哪些該講,哪些不該講。賽馬、跑狗、溜冰、卓別林、馬戲團─講;別墅裡的水晶吊燈、銀臺面,夏女士唱歌、彈琴、戴金剛鑽項鏈─不講;波斯地毯、英國笨鐘、撒尿的大理石小孩─也不講;至於理髮廳,媽媽來時也住這旅館,也會到那家理髮廳去,可是媽媽不會問「你們老闆娘是誰」,我同意姐姐的判斷。兩個孩子雖然不懂道德、權謀,卻憑著本能,既要做母親的忠臣,又不做父親的叛徒。

到家後,晚上母親開箱,我和姐姐都驚嘆,怎麼一隻箱子可以裝那麼多的東西。看媽媽試穿衣服時開心的樣子,我心裡忽一閃─是夏女士買的。還有整套的化妝品,像是外科醫生用的。另外,有一瓶袪斑霜,我問:「媽媽,你臉上沒有斑啊?」


母親伸給我一隻手:「喏,也奇怪,怎麼手背上有斑了,最近我才發現的。」

在孩子的心裡,暑假年年有,爸爸年年歡迎我們去,媽媽年年等著我們回,一切像客廳裡的橢圓紅木桌,天長地久,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哪知晴天霹靂,父親突然病故,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前一年。從此家道中落,後來在顛沛流離的戰亂中,母親常自言自語:「也好,先走了一步,免受這種逃難的苦。」

父親新喪不久,夏女士回到這古老的鎮上來了。她原是本地人,父母早亡,有三個兄弟,都一無產業二無職業,卻衣履光鮮,風度翩翩。鎮上的人都認為是個謎,謎底必然是罪惡的。夏明珠綽號「夜明珠」,這次回鄉,自然成了新聞,大家都說夜明珠被敲碎,亮不起來了。

我父親亡故後,她厄運陡起,得罪了洋場的一個天字號女大亨,霎時四面楚歌,憋不過,敗陣回歸。從家具、鋼琴也運來這點看,她準備長住─像她那樣風月場中的人,古鎮與她不配。她也早為古鎮的正經人所詬誶謠諑,認為她有辱名城。所以,據說夏明珠確是深居簡出,形如掩臉的人。當時消息傳入我家,母親輕輕說了句:「活該。」

母親不認為夏明珠會看破紅塵,而是咎由自取,落得個慘淡的下場,抬不起頭來。

夏女士幾次托人來向我母親懇求,希望歸順到我家,並說她為我父親生下一女,至少這孩子姓我們的姓。母親周濟了錢物,對那兩個請願,始終是凜然回絕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說客言語失當,激怒了母親,以致母親說出冷酷的話:「她要上我家的門,前腳進來打斷她的前腳,後腳進來打斷她的後腳。」

我在旁聽了也感到寒慄,此話不僅辭意決絕,而且把夏女士指為非人之物了。

說客狼狽而去,母親對姐姐和我解釋:「我看出你們心裡在可憐她,怪我說得粗鄙了。你們年紀小,想不到如果她帶了孩子過門來,她本人,或許是老了,能守婦道像個人;女孩呢,做你們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麼角色,三個流氓出入我家,以舅爺自居,我活著也難對付,我死了你姐弟二人將落到什麼地步。今天的說客,還不是三兄弟派來的,我可只能罵她了。」

由於我自私、自衛的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譎的惡名,聽了母親這段話,我彷彿看到了三隻餓鷹撲向兩隻小雞,母雞毛羽張豎,奮起搏鬥─我不怪詩禮傳家的母親忽然惡語向人了。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們輾轉避難,居無定所。苦苦想念故園,母親決定帶我們潛回老家,住幾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來,就寧願多花點代價、擔點風險,實在不願再在外受流離之苦了。

當時古鎮淪入日本法西斯軍人之手,局面由所謂「維持會」支撐著。我們夤夜進門,躲在樓上,不為外人所知,只有極少幾個至親好友,秘密約定,上樓來一敘鄉情,入夜重門緊鎖,我和姐姐才敢放聲言笑。我們在整個宅邸舊地重遊,比十里洋場還好玩,甚而大著膽子闖進後花園,亭臺樓閣、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對於我們來說,與白晝無異。實在太快樂,應該請母親來分享。

暢遊歸樓,汗涔涔、氣喘喘,向母親描述久別後的花園是如何如何好,母親面露笑容,說:「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園,明夜我也去,帶點酒菜,賞月。」


洗沐完畢,看見桌上擺著《全唐詩》,母親教我們吟誦杜甫的五言七言,為了使母親不孤獨,我們皺起眉頭,裝出很受感動的樣子。母親看了我們幾眼,把詩集收起,捧來點心盒子─又吃到故鄉特產琴酥、姑嫂餅了,那是比杜甫的詩更容易體味的。

這一時期,管家陸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門鈴響,他便帶著四名男仆,親自前去問答。如果要外出辦事,瞭解社會動態,他總是準時回返,萬一必須延遲,則派人趕回說明,怕母親急壞了。

自從夏末潛歸,總算偷享了故園秋色,不覺天寒歲闌,連日大雪紛飛。姐姐病了,我一人更索然無緒,槍聲炮聲不斷,往時過新年的景象一點兒也沒有,呆坐在姐姐的床邊,聽她急促的呼吸,我不由得也想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後,陸先生躡足上樓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走出房門,隨他下樓。

「夏明珠死了!」
「怎麼會呢?」
陸先生目光避開,側著頭說:「我要向你母親詳說。」
「不行,你詳細告訴我,我知道該怎麼說。」
「應該我來說,而且還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親午睡起身,盥洗飲茶過後,你到窗口來,我等在天井的花壇旁邊。」
我上樓,母親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說陸先生有事要商談,母親以為仍舊是辦年貨送禮品的事,喃喃道:「總得像個過年。」

我開窗走上陽臺,向兀立在雪中的陸先生揮手。陸先生滿肩雪花地快步上樓,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禮,開口便說:「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憲兵隊抓去,起因是琴聲,說是法國《馬賽曲》。憲兵隊長一看到她,就懷疑是間諜。那翻譯纏夾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語審問,她上當了,憑她一口流利的英語為自己辯護,加上她的相貌,服裝又異乎尋常地歐化,日本人認定她是潛伏的英美間諜,嚴刑逼供。夜裡,更糟了,日本人要汙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手。夏女士自知無望,大罵日本侵略中國,又是一刀,整只臂膊被劈下來…我找過三兄弟,都已逃之夭夭…她的屍體,被拋在雪地裡─我去看過了,現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陸先生想去收屍,要我母親做主,我心裡倏然決定,如果母親反對,我就跪下,如果無效,我就威脅她。

我直視母親的眼睛,她不回避我的目光,我清楚看到她眼裡淚水湧出─不必跪了,我錯了,怎會有企圖威脅她的一念。

母親鎮靜地取了手帕拭去淚水,吩咐道:「請陸先生買棺成殮,能全屍最好,但事情要辦得快。你去訂好棺材,天一黑,多帶幾個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陸先生會料理妥善,他也急於奉命下樓,母親說:「等著。」她折入房內,我以為是取錢,其實知道財務是由陸先生全權經理的。

母親捧來一件灰色的長大衣,一頂烏絨帽:「用這個把她裹起來,頭髮塞進這帽裡,墊衾和蓋衾去店家買,其他的,你見得多,照規矩辦就是。還有,不要停柩,隨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墳地上,不要平埋,要墳墩,將來補個墓碑。」

當時姐姐病重,母親不許我告訴她,說:「等你們能夠外出時,一同去上墳。」

夏女士殮葬既畢,母親要陸先生尋找那個希望成為我妹妹的女孩。

數日之後,回復是:已被賣掉,下落不明。

摘自《溫莎墓園日記》一書



Tuesday, February 08, 2011

初讀木心

近日終拜讀木心,這位郭婷口中「寫得比張愛玲好」的作家。讀【素屢之往】,一如在中國城上好餐館用膳,怎麼吃、吃什麼,都美味,因為道地,因為手藝紮實。身在中餐館常有種錯覺,彷彿也身在故鄉,一踏出門,又回到了異鄉。木心的文字就是這樣,非常中國,又非常世界。

或許不在中國,才能把中國看得如此透徹。

記得蔣顯斌說過,出國留學的那幾年,學到的,其實是認識自己。頭一年不覺得,國外的大小事,無一不新鮮;第二年,鄉愁慢慢像盛滿屋頂漏水的桶子,傾溢而出。無論國外多麼先進繁華,多麼浪漫美好,心底始終有股理性聲音徊:自己終究不屬於這裡。

那股聲音同時也是感性的。

如墾丁的海浪拍打,如野狼機車的換檔加速,如竹北火車站的月台廣播,如母親飯後一句吃飽了沒。這些聲音,被經過音效設計似的,逐漸在腦海淡出,隱沒在聽起來美好的國外生活之中。

木心寫道,少年時代立下的志願,因妥協而背叛,會遭到懲罰;始終不肯背叛自己的人,即使吃了很多苦頭,最終卻可以笑著。

也許我愚鈍,少年未曾立志,也許我晚熟,立志於近而立之時,也許我癡傻,不願走安全的路,也許我會失敗,但我不會後悔。在英國,說一個男人很堅強,就說你有一顆橡樹的心,即木心。一直以來都期許自己成為那種人,讀到了木心,更確認此信念。





隨文附上木心介紹。



木心:文學信仰使我渡過劫難

木心是誰?”木心可能是我們時代惟一一位完整銜接古典漢語傳統與五四傳統的文學作者……”陳丹青說。“木心是藏匿在紐約25年的華人作家。”一讀者說。“木心的尷尬在於我們的文化消費已經進入調笑時代,即使算作文化奢侈品,半輩子吃了太多的苦,也很難鬆弛從而成為文化奢侈品。”三聯雜誌主編朱偉在博客上撰文。一時,人人爭問“木心是誰?”一個作家的作品即是他的響器,我們在閱讀過作品之後,回到他成長的歷程中,一起感受一個旅居紐約的作家的赤子之心。

人物名片

木心1927年生,原籍浙江。上海美術專科學校畢業。1982年定居紐約。從1984年起,台灣洪范、圓神、遠流等出版社陸續出版了木心作品,包括:散文集《瓊美卡隨想錄》、《散文一集》、《即興判斷》、《素履之往》、《馬拉格計畫》、《魚麗之宴》、《同情中斷錄》;詩集《西班牙三棵樹》、《巴瓏》、《我紛紛的情慾》、《會吾中》;小說集《溫莎墓園日記》等。

立志做丹青師傅

海明威說:“不幸的童年或許會造就作家。”在木心看來,他的童年也是不幸的:江南莊園的上空佈滿守舊思想,老式家長大多期盼孩子從事法律、醫學,但幼年的木心卻迷戀繪畫與文學。姑媽說他“將來要做丹青師傅呢!”

木心在電話裏笑說這段往事:“結果呢,不小心真的做了(陳)丹青(的)師傅”。日後他告訴年輕人:少年時代立下的志願,因妥協而背叛,會遭到懲罰;始終不肯背叛自己的人,即使吃了很多苦頭,最終卻可以笑著。“這就是藝術之所以偉大!”

木心小學時代作文優秀,但有時也偷懶,他央求姐姐:“幫我開個頭!”姐姐便執筆破了題,他說:“你這樣寫,叫我怎樣接得下去呢?”姐姐嗔道:“真笨!”承之轉之,全文已得四分之三。弟弟說:“最後的感想最難了!”姐姐說“這有何難?!”捉筆草就扔給他——“很多人會誇耀自己的童年多麼聰敏,我卻寫自己的傻氣。這好比在交際場合,炫耀自己的人跟前是圍了幾個聽眾,聽一會也就散了,最後贏得掌聲卻是那笨拙的敘述者。”

木心童年的老師是私塾先生,課堂是茅盾書屋,他時常泡在那裏,如魚得水。但他不是書獃子,對寫作與人世的熱情,從未消退。至今讓木心稱快的是,他的退稿記錄是零。“其實當時寫得很爛”,他回憶道,“自己也學張愛玲寫農村,其實根本沒有去過農村。”他也學瓦格納,傾心於悲劇的美,寫到最後,所有角色都死了,只好寫鬼魂出場。

冷觀《此岸的克裏斯朵夫》

15歲,木心離家去上海美專學習繪畫,後轉入杭州藝專繼續學習。在回憶體小說《此岸的克裏斯朵夫》中,他寫到一位後來去台灣的藝專老同學席德進:他一輩子做藝術夢,卻不得法,人說藝術是浪漫的,他就浪漫;人說藝術是唯美的,他就唯美,死後入柩,居然身著清朝官服。“如就當時所知的已經成型的人物而言,其中最卓犖者,也不過是浪漫主義在中國的遺腹子……中國沒有順序的‘人的覺醒’‘啟蒙運動’,缺了前提的‘浪漫主義’必然是浮面的騷亂,歷時半個世紀的浩大實驗,人,還是有待覺醒,蒙,亦不知怎樣才啟。”這樣的感慨,由文中的“我”最終收回了留給席德進的告別信,而發生內在的呼應。

兒時的木心,喜歡逃學和看戲;青春時節的木心,常常獨自夢想……中年被幽囚在積水的地窖中,他就著一盞最小號的梔燈,不停作曲,“即使獄卒發現了,至多沒收樂譜,不至於請個交響樂隊來試奏,以定罪孽深重的程度吧。”在那場浩劫中,他的整整20本心血之作被毀,但他並未動搖:他說,文學是他的信仰,是這信仰使他渡過劫難。

讀過《九月初九》這篇散文的人大多折服於木心文學的中國風骨,對他的知識結構更感到好奇。對這個問題,他說,這歸結于沒走邪路。他從小既熟讀四書五經,又遍覽當時所能讀到的世界文學,福樓拜是他的文學導師,俄羅斯長篇小說被他比喻成“文學的棉被”,達·芬奇是他心中的彗星,藝術則是“終身大事”——這世界很不公平,白癡可以是億萬富翁,瘋子可以是一國君主,從事藝術,則什麼人就會作出什麼藝術品,這一點,他認為就是“公平”。

56歲去歐洲尋根

56歲那年,木心遠赴西方。“我是帶著歐洲出來的呀!”他解說他的出國不是唐僧取經。當義大利人問他是不是來旅遊的?他回答:“我來尋根。”少年時代的閱讀使他早就認識了歐羅巴,一旦親歷斯土,他的感慨是:“別來無恙”。

陳丹青與木心同在1982到了紐約,初次見面竟在地鐵上。此後至今整整24年,陳丹青是木心持續書寫的見證者。

當初兩人一見如故,用上海話長談到天明。那時木心散文小說常見於主流中文報端的文學副刊:《僑報》、《中報》。平日裏,兩人約在中央公園或咖啡館見面,木心取出前一夜寫就的手稿給他看,自己在公園長椅上安靜地抽煙,看到好句子,陳丹青一再擊節讚賞。

1985年前後,中國台灣陸續出版木心的散文、小說和詩集。著名台灣詩人亞痃則在東南亞舉行的文學盛會上一面擊鼓,一面朗誦木心的散文——《林肯中心的鼓聲》,之後他又在台灣擊鼓吟詩,在給木心的信中他說,擊鼓太用力手上的皮都磨破了。1984年台灣《聯合文學》創刊號為木心特設“散文展覽”專號,題名《木心,一個文學的魯濱遜》,編者導言提到:木心在文壇甫一齣現,即以迥然絕塵、拒斥流俗的風格,引起廣大讀者強烈注目,人人爭問“木心是誰?”

作為徐志摩時代後第二批出國留學的華人作家,木心常打趣說,“你不時瞥見中國的畫家作家,提著大大小小的竹籃,到歐洲打水去了。”作為第二代去國外孤獨奮鬥終而定居的華人,像木心這樣被西方主流社會承認的,實在不多。他的部分散文與小說被翻譯成英語,成為美國大學文學史課程範本讀物,並作為惟一的中國作家,與福克納、海明威作品編在同一教材中;在哈佛與耶魯這些名校主辦的《文學無國界》網站,木心擁有眾多忠實讀者。有評論說“木心本人就是一個‘異體字’,讀他的文章要備好字典”,這只是木心文學的一面,另一面是他洗練到平白如話的語言,而這種書寫語言背後的世界性觀念,一旦翻譯,便能贏得西方讀者的深刻共鳴——美國文學評論家RobertoCantu教授在讀完《溫莎墓園日記》後,給翻譯者童明寫信說:“現在是星期六深夜,實際上已是星期日清晨,不過這個世界必須停下來,讓我講幾句對木心表示欽佩的話。”

文學“嘉年華”

上世紀90年代初,木心應紐約一群大陸文藝家執意邀請,開講《世界文學史》課程,歷時五年,學生中有畫家、舞蹈家、評論家和歷史學家。聽課學生最多時達到30余人,雙週一課,每堂課4小時,寒暑假停課。木心說,陳丹青手快,5年的課堂筆記工工整整。而陳丹青聽課的感覺,一是無窮的愉快,一是智力“不支”,往往四五小時後,所有同學面露倦色,只有木心先生還能談笑風生,“木心先生最年邁,可是在座所有年輕人的精力和智力遠遠不及他。”

木心稱那幾年的課堂是“嘉年華”,大家穿的整齊得體,聽課間隙吃點點心,喝下午茶。陳丹青說:“回想起來不可思議,那段時光多麼奢侈啊。”當時曾有位舞蹈家穿著時尚,一進門就說“木心老師,一路走來我的心怦怦直跳。”

木心回說,“正好是當下電影的名字——《美女與野獸》。”同學們笑得前仰後合。

每堂課的講義,木心手寫近2萬字。陳丹青回憶道,他做學問的態度十二分老實,即便講到土耳其、波斯或印度作家,他也將不同作者姓名的拼寫法端端正正寫出來,講到關漢卿、湯顯祖,則將其生卒年月寫清楚。令學生們驚異的是,木心並未去圖書館查閱資料,幾乎全憑自己的記憶力講述各國文學史。而木心在講述史料之外,最令陳丹青欽佩的是卓越的史識。木心自己舉例說,他講《詩經》,輕載道價值,重文學價值,他認為,“《詩經》是世界一流的詩。”

陳丹青說,大學中文專科都開世界文學史,所以“重要的不是講文學史,而是怎麼講,誰在講。”講述先秦諸子和希臘哲學的那幾堂課令他印象深刻,因為木心給予學生這樣的觀念:中國的先賢和西方哲人,都是一流的文學家,都用文學語言講述哲學和倫理。木心先生說:“《聖經》無疑是偉大的文學作品,耶穌是第一個懂得悲哀的詩人。”

陳丹青說:“我所迷戀的是木心以及他這代人的語言方式,通透、溫厚、潑辣,大道理講得具體生動,充滿細節和比喻,一針見血,絲毫沒有空話套話,沒有學術腔。”多年來他目睹先生的不僅是文章、談吐、儀態,更從無數小事小節中領會老師那種平實認真、一絲不茍,領會美與生活的融會無間。木心自己裁剪製作襯衫,設計皮鞋,燒一手好菜,佈置家居更是拿手好戲,點石成金。他說平時特別喜歡看木心不慌不忙一道道工序做菜的樣子。他感嘆道,這樣無處不在的啟發,根本無法效倣,因為滲透人格。

2000年元旦剛過,上海季風書園的董事長嚴搏非去紐約的家中拜訪過木心,他表示雖然在此之前我就知道木心,但見他本人後還是覺得怎麼就橫空出世這麼個人。“木心講話你需要仔細聽才覺出味道。”這是他作出的判斷。(記者 曹雪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