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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October 25, 2018
再看《幻之光》
是枝裕和曾說過,於他來說,《幻之光》是失敗的初作。
重看第三四遍,於我來說,這可能是並駕《步履不停》的是枝最好作品。彼之失敗,此之不俗,藝術之高下,可同並存,心境而已。以飄渺的「電影感」主觀論之,《幻之光》有不少難忘的一瞬之光、傾刻之幻。
由美子去工廠探視先生郁夫,在窗櫺外凝視,擠眉弄眼,玻璃留下鼻息的霧氣,緩緩散逸,這細節我觀影第四次才察覺,是枝如有意為之,這屏息的瞬間,就是兩人的愛情,稍縱即逝,無聲無息。
由美子在郁夫選擇離世前,於家門前送別,滿臉笑意,絲毫沒有覺察這是最後一面,郁夫頭也不回、背影沒入隧道,如過陰陽關。
這被重複千百萬次的,送別場面,口說起來只覺了無新意,然而關於人,自古至今,不就只有那些事,相遇、告別、放下。最好的境界只不過,也只能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還是陶淵明能看透,飲酒去。
Friday, August 05, 2016
是枝裕和的近鄉二部曲:《比海還深》與《橫山家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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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看完《比海還深》的時候,在座位上像被拔去插頭似的,百轉低迴不已,內心的千言萬語,像鄧麗君唱過的,「隨浮雲掠過」,回神時才意會到,又被是枝裕和襲擊了。和當初看《橫山家之味》如出一徹(個人更愛另種翻譯《步履不停》),於是無論如何,都要把這兩部電影寫在同個篇幅裡。
對我來說,電影像面鏡子,不只反射出創作者的內心世界,也供觀影者映照自身經驗。初次觀看《橫山家之味》後便深深難忘,卻說不出被打中的是什麼,許久之後才逐漸意識到,看的是別人的電影,心中想的是自個故事。
良多
《橫山家之味》與《比海還深》裡的主角都叫良多,皆為阿部寬飾演,都有藝文類的職業:名畫修復師與文學作家,活到中年都有點失敗,在家人面前不怎麼成材。阿部寬濃眉大眼,相貌挺拔,卻把那股落魄大叔氣質,詮釋得絲絲入扣,他的不得志並非在穿著打扮上,而是神態中無意流露的失落氣息,內心深知大勢已去,表面仍故作堅強,不願承認自己的委屈求全。
《橫山家之味》的良多失業,回老家在嚴父慈母面前,仍得維持某種體面,好讓父母放心;放心放心,把心放到一旁,意味著「我很好,不要擔心」,是所有為人子女都曾有過的內心宣言。《比海還深》裡的良多更加頹囊,明明自身難保,仍佯裝瀟灑地給老母零用錢、給兒子買名貴美津濃棒球鞋。因此良多最忠於自我的那一面,從來就不在老家顯露,而在競輪場上。他把希望押注在單車競輪選手,而不是自己,也難怪他會隔著鐵網對著呼嘯而過的人車忘情大喊,彷彿他的失意人生,跟眼前選手的失速有關。
良多在橫山老家裡,對無法成為父親眼中理想的兒子而耿耿於懷,所以當兩人被單獨留在飯桌邊對坐,盡是父子間的無語尷尬。《比海還深》裡的良多,父親已逝,沒機會向其平反了,誰知人生就是在兜圈子,在當舖才發現父親生前早把他的得獎小說拿去同當鋪老闆吹噓,原來多桑曾為兒子驕傲過,如同全天下父親,只是不說。那麼良多真正無法對得起的,其實是過去的自己。是枝裕和是良多,我們也是良多,「我們都沒有成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是這部片的核心精神,也是身為良多的大家,內心的潛台詞。
樹木希林
提到這兩部電影,絕對無法不提樹木希林這個名字。她在《橫山家之味》與《比海還深》都叫淑子,都飾演良多的母親,唯獨性格方面,樹木希林在《橫山家之味》除了表面的溫婉善解,也有不少深沈幽暗的描寫。好比在全家人吃飯時,看似不經意的播放「自己喜愛多年的演歌」,實則是老伴當年與情人外遇的定情曲,幾十年過去,不刻意揭露隱情,顧全大男人顏面,最後無意間透露「其實我都知道」的包容,是外人難以想像,充滿靜水深流的無比哀愁。是枝裕和導演形容樹木希林的演法,叫做「非常精準的失控」,也就是在規則裡找到即興的空間。
樹木希林最怵目驚心的演技展現在《橫山家之味》中,她邀請當年大兒子下海捨身救起的倖存者,每年在大兒子忌日來家中祭拜的一幕。當良多勸她別再以邀請之名,行折磨之實,樹木希林忽然間收斂起平日的和藹面容,以淡淡口吻說出真心話:「我就是要折磨他,不斷邀請他回來,讓他感到內疚就是最好的報復。」頓時,這個恭謙有禮的家庭主婦,有著比深宮怨婦更難測的心機,連恨意都是如此藏而不露。
不過在《比海還深》裏頭,樹木希林明顯寬容多了,樹木希林就像每個人的母親,耳提面命的碎念(為了你好)、煮平淡近乎無味的家常料理(為了你健康)。據是枝裕和在映後座談的說法,樹木希林在這部電影中講的台詞,大部份都是導演母親說過的話,也難怪,是枝導演自己都承認,《比海還深》是他所有電影當中,自傳性色彩最為濃烈的一部。
印象很深的一幕,就是樹木希林從冰箱拿出自製的可爾必思冰給良多,母子兩人用湯匙敲挖著冰來吃。日常無比的鏡頭,散落著素淡的含蓄情感,母親的愛通常不在字裡行間,不在口耳之間,而在舉手投足,宛如晦澀的影像語言,在平凡中富含言外之意。颱風夜前夕,良多回久違的老母親家,樹木希林照例拿出可爾必思冰,良多挖了幾口,抱怨吃起來都已經有冷凍庫的臭味了。這場看似平淡無奇的戲,足可見導演鋪陳的功力;雖然媽媽很稀鬆平常的說:「把上面那層刮掉就好。」真正的意思其實是,她一直把冰放著,想等兒子回來一起吃,那個被冰庫放臭的時間,也就是母親在等兒子回來的漫長盼望。樹木希林演來渾然天成,讓人很難不回想到自己的母親,以及家中那個裝滿思念的冰箱。
主題曲
《橫山家之味》打動人心的很大一部分,是恰如其分的配樂,由雙人民謠吉他樂團Gontiti操刀,極簡撥弦音色,與電影畫面中的靜謐鄉間,有聲畫合一的絕妙契合,搭配人物的緩步徐行,從容中有股散淡閒適,也如行走人生路般短暫又漫長。相對的,配樂在《比海還深》中明顯節制許多;值得一提的是,兩部片各自用了一首老歌,作為貫穿影片精神,甚至,日文的原片名,也都各自源於「主題曲」的歌詞中。
是枝裕和對於選曲的安排,通常都是精心設計,不只服膺影像氛圍,更緊貼呼應敘事線。《橫山家之味》的日文片名《歩いても 歩いても》,意思是「一直走一直走」,取自片中樹木希林播放給全家聽的曲子《Blue Light Yokohama》裡的歌詞。前述說過,樹木希林「鍾愛多年的演歌」,原來是當年她揹著兒子去外頭尋找先生,聽到先生與外遇對象共處一室時口中哼的曲子,善於隱忍的日本女人,就這麼無人知曉的掉頭走回家,還專程買了張唱片,獨自在家時哼唱這不屬於她的戀曲。光想像如此故事鋪陳、聽著這首輕快的演歌、再看樹木希林面無表情得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很難不為這種暗啞糾結的心路歷程,深深嘆一口氣。
而《比海還深》的主題曲,則是我們熟悉的鄧麗君作品中不那麼令人熟悉的一首《別離的預感》。裏頭的歌詞有句「比海還要深」,在講轟轟烈烈的愛情。對比電影中,樹木希林在颱風夜,與良多說心底話,「自己能安然活著這麼久,歸功於沒有愛一個人比海還深。」又是淡淡的口氣,說著很深沈的話。一輩子的婚姻,原來得跟個自己其實不怎麼愛的人共度,看似無奈,最後又能看開似的,說些好像很有哲理的,自我安慰的話,否則剩下的日子,會更難過下去吧!良多掙扎於無法成為自己理想的大人,母親亦然,始終無法擁有理想的戀情。是枝裕和告訴我們,人生大概就是這樣無可奈何,嘆氣之後,還是要繼續走下去的。
一夜之間
兩部電影的結尾有著類似的結構,都是良多回老家過夜後,人物的心境就此轉變。《橫山家之味》的結局乍看日常,兩老去公車站送良多一家,實則是近似悲劇的收尾:上了車的良多與太太說,以後少回家好了;目送公車開遠的老父母,卻像在說服自己似的:以後兒子還會常回來吧!這種無法交集的心理狀態,注定走向遺憾。也因此,沒幾年時光,父母相繼離世,當初兒子想買車載母親兜風的願望,直到老人家離開才實現,最後一個長鏡頭,是枝裕和讓我們先看到良多一家(多了個小女兒),緩緩漫步下坡,鏡頭慢慢升起,我們看到全家人坐進新車裏,鏡頭持續往上升,最後看到故鄉的全貌,以及遠遠的那一片海,彷彿,良多與故鄉的關係自此和解了,最後的最後,一列火車緩緩開過,呼應片頭字幕時的火車徐行,人生果然就是在兜圈子,步履不停。
《比海還深》的結尾,良多和前妻因為颱風,不得不在母親家夜宿,最開心的永遠是等不到人回家的母親。颱風的夜晚,總是過起來特別長,外面風雨飄搖,屋內人靜靜漫談,良多同母親與前妻,竟然各自開誠布公,說起心裡話,人一旦交換真心,距離感總會拉近。就在一切看似美好,從前的不堪都因為颱風的緣故而有了轉機,導演才若無其事的告訴你,人生才沒那麼圓滿,至少,他的故事不容許破鏡重圓。看似良多與前妻的關係獲得某種程度修補,一夜之間,其實什麼都沒有變,真正的改變其實是他與過去自己的關係,假如小時候的自己,也能算作某種程度的「故鄉」的話。
那麼,這兩部電影終究是面鏡子,讓是枝裕和從中看到近鄉情卻的自己,良多是他,也是你跟我,我們身邊都有位樹木希林,始終在某處等著我們回家。長大了以後,我們總以為「故鄉」很遠,但其實它可能從來沒有離開,只是被下放到心底很深很深,比海還深的地方。
Thursday, October 16, 2014
我的韓國導演朋友Bora
前天整理硬碟的時候,發現一個資料夾,放著十幾個影像檔,是2013年初時,韓國導演好友Bora來台灣旅行,我帶她去平溪一日遊途中隨手拍的。幾乎要被遺忘的影像,像是擱在內心角落的記憶畫面,偶然想起時彷彿又把你帶回彼時彼刻。
認識Bora的過程很神奇,2010年底左右,莫名的得知Kickstarter這個公眾集資網站,當時仍是非常新穎的平台概念,甫就讀紀錄片電影研究所的我,被一個獨立電影的集資項目吸引,片名叫做The Recorder Exam,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電影研究所的畢業作品,因缺乏後製費用,希望在Kickstarter募到。
看了預告後驚為天人,講述80年代末的南韓,一個家境清寒的小女孩被家人忽略,想透過學校的直笛考試,重新得到關注與愛,除了成長的主題,也有1988年南韓亟欲透過舉辦漢城奧運來走出國家困境的時代隱喻。我彷彿看見了楊德昌、侯孝賢、是枝裕和那般沈著內斂的影像語言,且富有感情,有別於韓國電影慣有的張狂。看了一下投資門檻,最低只要10美元,名字就能在片尾被特別提及,50美元就可以有導演簽名DVD,以及名字在片尾被特別提及,有收集DVD習慣的我,毫不猶豫的線上刷卡50美金,第一次成為了電影投資人(其實比較像是魏導說的天使..)。同時寫了封email跟導演致意,也就是後來成為朋友的Bora。
之後,我們開始在網路上寫信聊天,聊電影聊創作聊讀電影的種種,發現我們的喜好品味出奇相似,我說在她作品中看見楊德昌、侯孝賢、是枝裕和的模樣,她說他們正好是她最喜歡的幾個導演,她推薦我看李滄東的電影,說是她最喜愛的韓國導演,正巧啓發李滄東拍電影的,就是台灣導演侯孝賢,果然物以類聚。後來她順利籌到了後製費用,畢業作也得到Woodstock Film Festival的學生最佳影片獎,更進到了全美學生奧斯卡的決選名單,也得到全美導演工會的肯定。
後來才華洋溢的Bora回到韓國,我還在愛丁堡拍片,期間她的作品入選台灣兒童影展,她第一次有機會造訪台灣,記得我們還在電郵中惋惜無法見到彼此,感覺這麼近卻又那麼遠,我請了老弟當她地陪,事後她來信分享臺北之旅,念念不忘坐上野狼機車遊臺北的感覺,彷彿親身演過一遍侯孝賢電影「最好的時光」第三段「青春夢」,片中張震就是用野狼機車載著舒淇穿梭臺北。
再後來,我也回到了台灣,Bora開始準備寫她的首部長片劇本。又隔了幾個月,突然2012年底,接到她來信說,要在年初再度造訪台灣,純粹旅行散心。在桃園機場看著她走出海關大門時,有種說不出來的心情,我們像老朋友互開玩笑似的說,好久不見,即使那僅是我們初次見面,卻感覺只是久別重逢。
不像她看似溫柔的外表,Bora有種溫柔而堅定的質地,說話直率不怕得罪人,她說韓國的男生都很怕她的直接,大概在那個十足大男人的國度,堅強獨立有主見的女性總顯得格格不入吧!也難怪「我的野蠻女友」當初會在韓國爆紅,算是韓國女性的反動。提到這部電影,Bora淡淡的說,全智賢是她大學隔壁班的,但不熟。
那幾天我陪著她去了野柳、金瓜石、平溪等等,吃了兩次鼎泰豐,因她對小籠湯包有種莫名狂熱。在野柳的時候,我們隨意在海產店吃簡單的蛋炒飯、海鮮湯和生魚片等,她像容易滿足的孩子那樣,不停對食物讚不絕口。在金瓜石時,我們經過一家蓋在崖邊的咖啡屋,素雅的空間沒有一個客人,僅有喇叭淡淡流瀉的爵士樂,與喧鬧的九份形成對比,老闆像是厭倦城市生活的中年知青,獨自來這隱匿山城找尋理想,他穿著像工匠,衣褲的油漆漬,像畫家剛作完畫似的,渾身有種在自然中勞動的怡然自在。老闆說自己徒手張羅翻新這個原本破舊的老屋,不止煮咖啡,也種菜種花做木工,我們兩人點了他推薦的藍山咖啡,說是自己手工烹煮的,特別香,老闆轉身去廚房煮咖啡後,我和Bora看了對方,兩人不約而同透露出這家咖啡一定好喝的眼神。喝了熱騰騰剛煮好的咖啡,看著窗外靜謐起霧的山城,我們約好以後要在這家咖啡店拍片,故事未知。
期間她特別要求要去平溪,聽說有天燈可放,她想要點燈許願。記得我們坐火車去平溪的那天異常晴朗,有藍天無白雲,我難得帶了單眼相機在身上,有意無意的側錄了些影像,發現Bora雖然是導演,面對鏡頭時卻絲毫不彆扭,十分上相。我們買了一罐台灣啤酒來喝,午時的晴空下坐著觀光客才坐的私人接駁車,一邊小酌吹著涼涼的風,並肩走在平溪線的鐵軌上,天氣好光線美的緣故,拍了不少她的照片。
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們去放了天燈,看著她思索考慮著天燈的顏色,如寫劇本般認真專注用韓文寫著自己的願望,十足的導演性格。當她手上捧起點燃的天燈,我拿起相機說要幫她記錄下這歷史性的一刻,感覺的出來她真的非常在乎上頭寫的願望,還不准我把照片給別人看,以防願望被別人知道,因我不懂韓語,「You are safe! 」眼帶微笑的她看著我說。看著放手後緩緩飛上雲端的天燈,以及她望著天空期盼的神情,我也在心底默默許下希望她願望能實現的另外一個願望。
後來Bora回韓國後我們好一陣子沒有聯繫,偶有佳節互祝對方平安快樂。直到前天心血來潮,花了一下午把僅有的十幾個影像檔剪接起來,用上所有能用的畫面,配上一首我十分鍾愛的蘇格蘭民謠Leezy Lindsay,當初在蘇格蘭常與朋友聚會時彈吉他一起合唱,是蘇格蘭傳奇詩人Robert Burns寫的詩改編,我找到了一個蘇格蘭大叔自彈自唱的烏克麗麗ukulele版本,作為影片的配樂。
影片完成後我分享給Bora看,感性的她語氣激動的說自己很感動,並透露說其實那次台灣旅行之前,是她人生中最難過消沉的時刻(她特別強調所以臉上有那些痘痘..),不過當時我沒有察覺,她隱藏的很好,這趟旅程改變了很多事,之後她的憂鬱也隨著旅程結束而逐漸消失,一如隱沒在天際線裡冉冉飄搖的天燈,如今的她,內心有著真正的快樂。
事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Bora的天燈上許下了什麼願望,不過我知道,當初我暗自在心中許下的那個願望,似乎實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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