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July 01, 2010

故鄉的滋味

席慕蓉寫過,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

身在國外的我,感受特別深刻。從小常讀到一些談鄉愁的散文,我通常都跳過不讀,身在故鄉,沒有所謂的鄉愁,身為孩子,沒有所謂的惆悵。後來年歲漸長,真的到了異鄉,故鄉的面貌越來越清晰,與故鄉有關的一切,無論是一首歌或一盤炒麵,甚至是用繁體中文寫著的幾個字,都能讓我興奮好久。

那天一個在愛丁堡待了10年的台灣朋友,很緊急的在午前撥來了通電話,臨時把我找去此地僅有一家的台灣小餐館,名為Formosa,與來愛丁堡電影節參展的台灣年輕導演和製片吃午餐,片子我還沒看過,先見著了人,用國語閒聊了一陣,感覺很好,能這樣無顧忌且長時間說中文的時刻實在是不多,尤其對方是暫訪愛丁堡,不是在這裡生活,言談之間會透露出外來者的角度與眼光來看待這座城市,馬上會把我拉回一種狀態,異鄉人的狀態。

在愛丁堡生活快2年,漸漸的會以為自己屬於這裡,那是一種無意識,本能性的,為了適應環境而轉換而來的認知,透過從故鄉來的人,一字一句的把我從異鄉的夢中喚醒,才又回到屬於故鄉的角落。

看了中英文混雜的菜單,我毫不猶豫的點了牛肉麵,即使當下沒意識到,轉換台幣近300塊的牛肉麵,大概要讓我晚餐吃得省一點,不過牛肉麵之於我,就像生魚片之於日本朋友,是故鄉的味道,更是故鄉的語言。雖然遠不及台灣的牛肉麵好吃,但每舀一口湯,每吃一口麵,似乎就離故鄉更近了一些。不是我真的多愛吃牛肉麵,而是牛肉麵總會讓我想起台灣,譬如每每和叔叔在新豐打完高爾夫,去過幾次的老兄牛肉麵,半筋半肉加一塊油豆腐;或者是和老媽老爸老弟從前總會造訪的文化城牛肉麵,亦或是和老友不遠千里到高雄吃過的眷村牛肉麵,台北桃源街牛肉麵,還是和前女友去過的永康街牛肉麵。

雖然味道都不記得了,回想起時卻是滿滿關於當時的生活片段,與湯頭或麵條種類無關,卻是牛肉麵之於我,好吃的原因,因為那是故鄉的滋味。

和電影人吃飯聊天,聊得不是電影,而是生活。那種用母語閒話家常,聊台灣異國差異的大小事,有時候比聊安東尼奧尼,聊楚浮或高達,更要讓人覺得充實自在。讓我想到2月份回台灣時,與死黨在海邊的卡夫卡聊到凌晨兩點那樣,聊了什麼其實都不記得了,但那情景就像色調溫暖的電影鏡頭,也許是李安的,也許是侯孝賢的,把毫不保留的開心拍成一圈烘暖光暈,圍繞在桌邊的一群老友之間,那是我人生最開心的幾個時刻。不必牽扯到夢想、錢、或所謂追求幸福快樂的其他要素,此時此刻,我的人生是快樂也是幸福的。

吃完飯帶著他們在市區繞了一圈,正巧碰上愛丁堡大學部的畢業典禮,看著畢業生紛紛和家人合照,在蘇格蘭風笛的樂聲中,敞開了笑意,不免讓我想到了台灣的家人與朋友,也想到了一個美麗女孩送給我的那首席慕蓉的詩。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
彷彿霧裏的揮手別離
離別後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蘇格蘭風笛吹奏的也許不是屬於故鄉的歌曲,卻總能讓我想起離開故鄉抵達愛丁堡時的心情。我揹負了很多人的期望,包括自己的,也清晰記得與每個家人朋友道別時的場景,那些吉光片羽隨著時光流逝,並未模糊,反而在憶起時越顯清晰。倒是鄉愁,被時間不斷拉長拉細,細到我一把用雙手抓住卻也會從指縫中溜出,我越想指認,越無法分辨它的面貌,彷彿消逝在空氣中,瓦解不見。

直到牛肉麵被端到眼前,喝了第一口湯後才發現,其實它從來不曾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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