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ursday, October 23, 2014

我們同是異鄉人【輕輕搖晃Lilting】

Ben Whishaw


與其用同志電影來定調「輕輕搖晃」(Lilting) 這部片,我更願意用文化差異的角度來講自己的感想。特別是故事背景為英國倫敦,華人移民的歷史已久,但英國電影中對華人題材的關注是少之又少,或許與當地華埠族群的沈默低調,不積極參與英國社會有關,也因此英籍華人常被冠上silent minority,即沈默的少數。不過此片是華裔的許泰豐(Hong Khaou)首部導演長片,從自身經驗出發,還找來鄭佩佩和班維蕭(Ben Whishaw),光選角就令人眼睛一亮,也為英國電影界的華人題材點亮一盞燈。

自己之前在英國拍過一部短片Takeaway,即是藉由中國餐館外賣司機的孤獨感,來隱喻華人在英國社會的格格不入。剛好當時合作的攝影師David,即是香港移民第二代,與其父母相反,他已經完全融入主流英國社會,操著一口厚重蘇格蘭口音的英文,每每跟他面對面聊天,總有著靈魂裝錯軀體的感覺。

「輕輕搖晃」(Lilting) 裡的其一主角Kai,便是這樣的移民第二代,連說中文都有揮之不去的倫敦腔,外型和作風洋派之外,仍有其東方的一面,身為同性戀,一直不敢向母親出櫃。而他的母親Junn (鄭佩佩飾),有著典型刻板的華人母親形象,移民多年仍不願學當地語言,不願融入當地文化,總是眉頭深鎖,一臉嚴肅,自己的人生價值建立在家庭與孩子之上。

從電影開場導演手法就可以看出端倪:第一個鏡頭是特寫貼著英式壁紙的牆,然後李香蘭唱的「夜來香」悠然響起,鏡頭隨著牆面左搖,看到老照片、藥物服用盒,最後停在一幅類似裝飾畫作上,內容是沒有根的樹枝。如此影像語言已暗示了June這個角色的背景與心境,一種坐困圍城的孤寂,英式壁紙的牆,隱喻了英國文化於她是走不出的藩籬,藥物盒則點出了她其實也受困於自己不斷衰老的肉體之中,而裝飾畫作中那沒有根的樹,則與之後不斷出現的樹林空景呼應,而Junn的鄉愁透過李香蘭的歌聲被吟詠出來,也定調了整部電影,淡淡散散,戚戚緩緩,乍暖還寒。

兒子Kai的意外死去,讓獨身在養老院中的Junn,悲傷孤寂無以復加,同樣的,Kai的男友Richard (Ben Whishaw飾),也共享類似的悲傷,再加上內疚自己沒有開車載Kai去看母親使其被意外撞死,他自覺有責任照顧孤身一人的Junn。不過一如傳統華人的婆媳關係,婆婆難免會嫉妒媳婦,吃味兒子對其的愛,即使如今媳婦的角色是Richard這般溫文爾雅的英國紳士,也化解不了Junn的妒心,一心一意認為他把兒子從自己身邊奪走。有趣的是,導演安排了另外兩個角色來緩和Richard和Junn的拉扯,分別是急欲追求Junn的養老院友Alan,以及Richard請來的翻譯Vann,自此透過翻譯的介入,一種微妙的二元對立應運而生,東方西方、異性戀同性戀、男人女人,新世代舊世代,隱隱約約在大量的對話中,或攤露或隱顯,被精準傳達或被誤解。

我也曾在英國生活了好些年,對片中的指涉和導演的立意十分能感同身受,在一句對白中,我看見了導演的心聲:「無論在這裏生活多久,我永遠都不會成為真正的英國人。」那也曾經是我對自己說過的話。身份認同永遠是個複雜難解的命題,「我是誰」之於移民,像是一道永遠解不完的考題,在異土做著故鄉的夢,於事無補,終得面對眼前的現實,如卡繆在「異鄉人」寫過的:「讓我住在一根枯樹幹裡,天天無事可做,只能仰望那一小塊天空的變化,我也會慢慢習慣。」某種程度,Junn和Richard之於「主流」社會都是異鄉人,前者是國族認同上,後者則是性傾向認同上,此時此刻,Kai就成為兩人共同的情感認同依歸,失去了他,又無法互相依偎,剩下的只有無比的寂寞而已。

不若李安在類似題材的「囍宴」(Wedding Banquet)中,精巧設定了父權的退讓,而造就的儒家式皆大歡喜,「輕輕搖晃」(Lilting)結局則採用一種近似英國式的自我救贖,只有自己能把自己的人生過好,與家庭無關。也因此最後一幕,鏡頭的焦點不再是英式花紋的壁紙,「夜來香」也未曾再響起,Junn不再枯坐面牆,而是面向窗外,看著外面那不屬於自己的異鄉日常,也或者望著一小塊天空,淡淡想著:

我也會慢慢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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備註:該片會在年底上院線,並在金馬影展放映。



Thursday, October 16, 2014

我的韓國導演朋友Bora



前天整理硬碟的時候,發現一個資料夾,放著十幾個影像檔,是2013年初時,韓國導演好友Bora來台灣旅行,我帶她去平溪一日遊途中隨手拍的。幾乎要被遺忘的影像,像是擱在內心角落的記憶畫面,偶然想起時彷彿又把你帶回彼時彼刻。

認識Bora的過程很神奇,2010年底左右,莫名的得知Kickstarter這個公眾集資網站,當時仍是非常新穎的平台概念,甫就讀紀錄片電影研究所的我,被一個獨立電影的集資項目吸引,片名叫做The Recorder Exam,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電影研究所的畢業作品,因缺乏後製費用,希望在Kickstarter募到。

看了預告後驚為天人,講述80年代末的南韓,一個家境清寒的小女孩被家人忽略,想透過學校的直笛考試,重新得到關注與愛,除了成長的主題,也有1988年南韓亟欲透過舉辦漢城奧運來走出國家困境的時代隱喻。我彷彿看見了楊德昌、侯孝賢、是枝裕和那般沈著內斂的影像語言,且富有感情,有別於韓國電影慣有的張狂。看了一下投資門檻,最低只要10美元,名字就能在片尾被特別提及,50美元就可以有導演簽名DVD,以及名字在片尾被特別提及,有收集DVD習慣的我,毫不猶豫的線上刷卡50美金,第一次成為了電影投資人(其實比較像是魏導說的天使..)。同時寫了封email跟導演致意,也就是後來成為朋友的Bora。

之後,我們開始在網路上寫信聊天,聊電影聊創作聊讀電影的種種,發現我們的喜好品味出奇相似,我說在她作品中看見楊德昌、侯孝賢、是枝裕和的模樣,她說他們正好是她最喜歡的幾個導演,她推薦我看李滄東的電影,說是她最喜愛的韓國導演,正巧啓發李滄東拍電影的,就是台灣導演侯孝賢,果然物以類聚。後來她順利籌到了後製費用,畢業作也得到Woodstock Film Festival的學生最佳影片獎,更進到了全美學生奧斯卡的決選名單,也得到全美導演工會的肯定。

後來才華洋溢的Bora回到韓國,我還在愛丁堡拍片,期間她的作品入選台灣兒童影展,她第一次有機會造訪台灣,記得我們還在電郵中惋惜無法見到彼此,感覺這麼近卻又那麼遠,我請了老弟當她地陪,事後她來信分享臺北之旅,念念不忘坐上野狼機車遊臺北的感覺,彷彿親身演過一遍侯孝賢電影「最好的時光」第三段「青春夢」,片中張震就是用野狼機車載著舒淇穿梭臺北。



再後來,我也回到了台灣,Bora開始準備寫她的首部長片劇本。又隔了幾個月,突然2012年底,接到她來信說,要在年初再度造訪台灣,純粹旅行散心。在桃園機場看著她走出海關大門時,有種說不出來的心情,我們像老朋友互開玩笑似的說,好久不見,即使那僅是我們初次見面,卻感覺只是久別重逢。

不像她看似溫柔的外表,Bora有種溫柔而堅定的質地,說話直率不怕得罪人,她說韓國的男生都很怕她的直接,大概在那個十足大男人的國度,堅強獨立有主見的女性總顯得格格不入吧!也難怪「我的野蠻女友」當初會在韓國爆紅,算是韓國女性的反動。提到這部電影,Bora淡淡的說,全智賢是她大學隔壁班的,但不熟。

那幾天我陪著她去了野柳、金瓜石、平溪等等,吃了兩次鼎泰豐,因她對小籠湯包有種莫名狂熱。在野柳的時候,我們隨意在海產店吃簡單的蛋炒飯、海鮮湯和生魚片等,她像容易滿足的孩子那樣,不停對食物讚不絕口。在金瓜石時,我們經過一家蓋在崖邊的咖啡屋,素雅的空間沒有一個客人,僅有喇叭淡淡流瀉的爵士樂,與喧鬧的九份形成對比,老闆像是厭倦城市生活的中年知青,獨自來這隱匿山城找尋理想,他穿著像工匠,衣褲的油漆漬,像畫家剛作完畫似的,渾身有種在自然中勞動的怡然自在。老闆說自己徒手張羅翻新這個原本破舊的老屋,不止煮咖啡,也種菜種花做木工,我們兩人點了他推薦的藍山咖啡,說是自己手工烹煮的,特別香,老闆轉身去廚房煮咖啡後,我和Bora看了對方,兩人不約而同透露出這家咖啡一定好喝的眼神。喝了熱騰騰剛煮好的咖啡,看著窗外靜謐起霧的山城,我們約好以後要在這家咖啡店拍片,故事未知。

期間她特別要求要去平溪,聽說有天燈可放,她想要點燈許願。記得我們坐火車去平溪的那天異常晴朗,有藍天無白雲,我難得帶了單眼相機在身上,有意無意的側錄了些影像,發現Bora雖然是導演,面對鏡頭時卻絲毫不彆扭,十分上相。我們買了一罐台灣啤酒來喝,午時的晴空下坐著觀光客才坐的私人接駁車,一邊小酌吹著涼涼的風,並肩走在平溪線的鐵軌上,天氣好光線美的緣故,拍了不少她的照片。


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們去放了天燈,看著她思索考慮著天燈的顏色,如寫劇本般認真專注用韓文寫著自己的願望,十足的導演性格。當她手上捧起點燃的天燈,我拿起相機說要幫她記錄下這歷史性的一刻,感覺的出來她真的非常在乎上頭寫的願望,還不准我把照片給別人看,以防願望被別人知道,因我不懂韓語,「You are safe! 」眼帶微笑的她看著我說。看著放手後緩緩飛上雲端的天燈,以及她望著天空期盼的神情,我也在心底默默許下希望她願望能實現的另外一個願望。

後來Bora回韓國後我們好一陣子沒有聯繫,偶有佳節互祝對方平安快樂。直到前天心血來潮,花了一下午把僅有的十幾個影像檔剪接起來,用上所有能用的畫面,配上一首我十分鍾愛的蘇格蘭民謠Leezy Lindsay,當初在蘇格蘭常與朋友聚會時彈吉他一起合唱,是蘇格蘭傳奇詩人Robert Burns寫的詩改編,我找到了一個蘇格蘭大叔自彈自唱的烏克麗麗ukulele版本,作為影片的配樂。

影片完成後我分享給Bora看,感性的她語氣激動的說自己很感動,並透露說其實那次台灣旅行之前,是她人生中最難過消沉的時刻(她特別強調所以臉上有那些痘痘..),不過當時我沒有察覺,她隱藏的很好,這趟旅程改變了很多事,之後她的憂鬱也隨著旅程結束而逐漸消失,一如隱沒在天際線裡冉冉飄搖的天燈,如今的她,內心有著真正的快樂。

事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Bora的天燈上許下了什麼願望,不過我知道,當初我暗自在心中許下的那個願望,似乎實現了。



Wednesday, October 15, 2014

走上獨立之姿


非常久沒有個人的影像作品,甚至文章也不怎麼寫了,但最近突然覺得這樣下去不行,許多人事物經過自己,僅憑記憶實在不可靠,人是健忘的,情感是當下的,時間是殘酷的。於是想開始拾起那種邊寫字邊拍片的節奏,沈澱太久,只會積累厚厚的一層灰,而不是回憶。好友郭婷好心腸的說,你只是厚積薄發,自覺慚愧,經她脫口而出才知道這成語的意思,趕緊多讀了幾本書,贖罪。

碎碎念結束,想分享一個過時的好消息,2012年拍的短片「Takeaway」,在坎城的市場展Cannes Court Métrage中賣出版權給美國獨立電影平台Seed&Spark,沒看過想看的朋友可以透過此平台線上觀看,99美分可以看三天,聽起來滿划算的(開始老王賣瓜起來..)。

http://www.seedandspark.com/cinema/takeaway

雖然我應該一毛錢都不會分到,但這也算是某種程度的肯定吧!過了將近兩年的時間,從甫拍完片的失落(覺得自己根本不懂影像語言),再到決心沈潛練功而暫時告別創作,期間完全沒盡力推銷影片再加上自己毅然決然的回台,回想實在愧對那始終熱情的製片Grant,以及亟欲栽培我留在當地的蘇格蘭紀錄片協會,只因為我一個小小自私的念頭:想說自己家鄉的故事。

回來良久,沒說什麼故事,甚至對拍片以及創作的熱情也一度消磨殆盡。只是花了許多時間跟著台灣電視圈的不健康環境一起消耗,最終了解到,自己的救贖終究得靠自己,我擅長的事情就是創作,為何要屏棄它呢?

索性電視台結案之後,我決定真正走上獨立之姿,也才真正再度從內心深處感到對於創作的渴望,原來環境真的會改變一個人。身為創作者,我似乎麻木了好一陣子,總是說服自己還有時間,其實沒有了。我得加緊腳步,像當初一樣,不只是抓住機會,而是自己創造機會,不等待貴人,而是做自己的貴人。

心的力量很大,是我習慣把自己想小了。





Monday, October 06, 2014

山的後面是什麼




前陣子終於把電視台的案子作結,一年的時間獨自又拍又剪又後製,弄了共六集,每集近30分鐘的系列紀實節目,算算也近乎兩部電影長片的長度,雖導演手法技術質感仍嫌稚嫩,太多遺憾,回頭看仍覺這段時間未白費,因是電視劇的幕後紀實,多少從拍紀錄片中學到拍劇情片的經驗,彌足珍貴。

對己身敘事的能力稍稍增點信心,接下來沒想太多,繼續累積,很久沒創作了,感覺體內有股渴望,想說些事情,想拍自己作品的念頭揮之不去。於是寫了部關於香港的三十分鐘短片,與在鳳凰衛視工作的朋友合作,改編她在南華早報的專欄故事,靈感激盪都在網上,創作過程僅止短短幾天,非常過癮的一次合作經驗,希望最終能拍出來。

未間斷大量觀影、閱讀,從其他精采創作者身上,總會得到力量,也會激勵自己要更努力,要對得起自己的人生。如王家衛說的,做事情要下功夫,功夫就是時間,把「一代宗師」又看了一遍,之前不懂的,這次全懂了,他追求藝術追求完美,以生命拍電影的精神,完完全全震撼了我,再加上前幾天又把「阿飛正傳」複習一遍,完全沉溺於張國榮舉手投足的身影,60年代拉美風情的配樂,之於電影,王家衛絕對是我心中的一代宗師。

在「東邪西毒」裡有那麼一句話:「每個人都會經過這個階段,見到一座山,就想知道山後面是什麼。我很想告訴他,可能翻過山後面,你會發現沒什麼特別。回望之下,可能會覺得這一邊更好。

而碰巧在夏天結束秋天開始之時會遇上我的生日,已經不願把慶祝儀式放在心上,便儘量低調不希望有人提及,三十歲後的生日之於我,是種磨難與考驗,代表時間又少了一點,要儘快創作些什麼,才不虛此生。不過有朋友提醒我,其實以生日當作開場白也是敘舊很好的藉口,想想便釋懷。也確實接到不少久未謀面老友捎來的近況報告,感動之外,也感嘆時光飛逝,得好好珍惜每段友情與關係。

生日那天,我避走城市去周間無人的七星山,登頂過程身體始終被薄薄的一層霧氣繚繞,像是永遠不會散去似的,走到臺北市最高峰時,四周全是白茫茫一片,預期的開闊風景只存於十年前首次登頂的回憶中,臺北變得如何,無從于此得知,不過知道自己確實是非常不同了。下山時走到小油坑,初秋的涼風吹拂,忽然把雲霧一把吹開,霎時原本看不見的,此時全看見了。可惜看見的是山的背面,只有遠處那小小的停車場,而非整個城市了。

「至於以前看見山,就想知道山的後面是什麼,我現在已經不想知道了。」




夏明珠 (轉貼)



讀完好久以後仍然忘不了這篇,特別在一個月前的上海旅行歸途,又讀了一遍,因親身踏過十里洋場、木心的故鄉烏鎮,更覺深刻難忘。與不熟識木心的朋友分享..



文:木心


在我父親的壯年時代,已婚的富家男主,若有一個外室,輿論上認為是「本分」的。何況世傳的宅邸坐落於偏僻的古鎮,父親經營的實業卻遠在繁華的十里洋場。母親、姐姐、我守著故園,父親一人在大都市中與工商界同行周旋競爭,也確實需要有個生活上、社交上的得力內助,是故母親早知夏明珠女士與父親同居,卻從不過問,只是不許父親在她面前談起。


寒假,古鎮的雪,廟會的戲文,在母親的身邊過年多快樂。暑假,我和姐姐乘輪船、搭火車,來到十里洋場,父親把我們安頓在他作為董事長的豪華大旅館中。姐姐非常機靈,而且勇敢,摸熟了旅館附近的環境後,帶著我,不斷擴大著遊樂的範圍。旅館中上自經理下至僕從,悉心照料我們姐弟二人,任何東西開口即得,就怕我們不開口。父親似乎知道不會出事,他也沒有餘暇來管束我們,倒是夏女士,時常開車來接我們去她的別墅共餐,問這問那,說到融洽處,要我們叫她「二媽」,我和姐姐便笑而不語了─母親並沒有叮囑什麼,是我們自己不願如此稱呼。她那西式的美貌、瀟灑的舉止,和藹周到的款待,都使人心折,但我們只有一個母親,沒有第二個。而且她一點也不像個母親,像朵花,我和姐姐背地裡叫她「交際花」。姐姐告訴我,夏女士是「兩江體專」的高才生。「高才生」我懂,就是前三名,平均分在九十分以上的學生。「兩江體專」是什麼?我只在故事裡聽說過「兩江總督」。姐姐說,是浙江、江蘇兩省聯名合辦的體育專科學校,夏女士是游泳明星、網球健將。我聽了,不禁升起了敬意,可是這敬意又被夏女士的另一稱號所沖淡。姐姐說旅館斜對面不是有一家很大很大的理髮廳嗎,夏女士就是「白玫瑰理髮廳」的老闆娘。老闆娘?我討厭。所以每見夏女士,我便暗中癡癡忖度,她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哪些是「老闆娘」,哪些是「運動健將」,越想越糊塗,受夠了迷惘的苦楚。姐姐說,管她呢,反正我吃她給我的五香鴨肫肝,穿她給我的紗裙子。還不是爸爸的錢?我也吃鴨肫肝,我穿背帶褲、白麂皮高筒靴。還不是爸爸的錢?(那是夏女士陪我們去挑選、定制的,如果我們自己去,店家哪會這樣殷勤,兩次三次試樣,還送到旅館裡來。)奇怪的是,一進店,她就說:「你喜歡這種皮靴,是嗎?」我高興地反問:「你怎會知道?」「很神氣,像個小軍官。」我非常佩服她,她與我想的一樣。姐姐的心意也被猜中,她是小小舞蹈家,薄紗的舞衣,一件又一件,簡直是變魔術,使我自怨不是女孩子。因此我走起路來把靴跟磕得特別響,雖然我不能跳舞,但在路上,還是我神氣。


假期將盡,父親給了我們一大堆文具、玩具、糖果、餅乾,還有一箱給媽媽的禮物,說:「對不起,我一直沒有陪你們玩,怎麼樣,過得好不好?」

「還不錯。」我答。
「什麼叫還不錯?」
「還可以。」我解釋。
「不肯說個『好』字嗎?」
「還好。」我說。
姐姐接口道:「很好,我和弟弟一直很快樂。」
爸爸吸雪茄,坐下說:「回去媽媽問起來,你們才該說『還好』,懂嗎?」
「我們知道的。」姐姐回答了,我就點點頭。
爸爸把我拉到他胸前,親親我,低聲說:「你生我的氣,所以我喜歡你。」

歸途中,我們商量了:媽媽一定會問的,哪些該講,哪些不該講。賽馬、跑狗、溜冰、卓別林、馬戲團─講;別墅裡的水晶吊燈、銀臺面,夏女士唱歌、彈琴、戴金剛鑽項鏈─不講;波斯地毯、英國笨鐘、撒尿的大理石小孩─也不講;至於理髮廳,媽媽來時也住這旅館,也會到那家理髮廳去,可是媽媽不會問「你們老闆娘是誰」,我同意姐姐的判斷。兩個孩子雖然不懂道德、權謀,卻憑著本能,既要做母親的忠臣,又不做父親的叛徒。

到家後,晚上母親開箱,我和姐姐都驚嘆,怎麼一隻箱子可以裝那麼多的東西。看媽媽試穿衣服時開心的樣子,我心裡忽一閃─是夏女士買的。還有整套的化妝品,像是外科醫生用的。另外,有一瓶袪斑霜,我問:「媽媽,你臉上沒有斑啊?」


母親伸給我一隻手:「喏,也奇怪,怎麼手背上有斑了,最近我才發現的。」

在孩子的心裡,暑假年年有,爸爸年年歡迎我們去,媽媽年年等著我們回,一切像客廳裡的橢圓紅木桌,天長地久,就這樣一直過下去。哪知晴天霹靂,父親突然病故,是在太平洋戰爭爆發的前一年。從此家道中落,後來在顛沛流離的戰亂中,母親常自言自語:「也好,先走了一步,免受這種逃難的苦。」

父親新喪不久,夏女士回到這古老的鎮上來了。她原是本地人,父母早亡,有三個兄弟,都一無產業二無職業,卻衣履光鮮,風度翩翩。鎮上的人都認為是個謎,謎底必然是罪惡的。夏明珠綽號「夜明珠」,這次回鄉,自然成了新聞,大家都說夜明珠被敲碎,亮不起來了。

我父親亡故後,她厄運陡起,得罪了洋場的一個天字號女大亨,霎時四面楚歌,憋不過,敗陣回歸。從家具、鋼琴也運來這點看,她準備長住─像她那樣風月場中的人,古鎮與她不配。她也早為古鎮的正經人所詬誶謠諑,認為她有辱名城。所以,據說夏明珠確是深居簡出,形如掩臉的人。當時消息傳入我家,母親輕輕說了句:「活該。」

母親不認為夏明珠會看破紅塵,而是咎由自取,落得個慘淡的下場,抬不起頭來。

夏女士幾次托人來向我母親懇求,希望歸順到我家,並說她為我父親生下一女,至少這孩子姓我們的姓。母親周濟了錢物,對那兩個請願,始終是凜然回絕的。有一次,受夏女士之托的說客言語失當,激怒了母親,以致母親說出冷酷的話:「她要上我家的門,前腳進來打斷她的前腳,後腳進來打斷她的後腳。」

我在旁聽了也感到寒慄,此話不僅辭意決絕,而且把夏女士指為非人之物了。

說客狼狽而去,母親對姐姐和我解釋:「我看出你們心裡在可憐她,怪我說得粗鄙了。你們年紀小,想不到如果她帶了孩子過門來,她本人,或許是老了,能守婦道像個人;女孩呢,做你們妹妹也是好的。可是夏家的三兄弟是什麼角色,三個流氓出入我家,以舅爺自居,我活著也難對付,我死了你姐弟二人將落到什麼地步。今天的說客,還不是三兄弟派來的,我可只能罵她了。」

由於我自私、自衛的本能,加上我所知的那三兄弟奇譎的惡名,聽了母親這段話,我彷彿看到了三隻餓鷹撲向兩隻小雞,母雞毛羽張豎,奮起搏鬥─我不怪詩禮傳家的母親忽然惡語向人了。

太平洋戰爭爆發後,我們輾轉避難,居無定所。苦苦想念故園,母親決定帶我們潛回老家,住幾天,再作道理,心意是倘若住得下來,就寧願多花點代價、擔點風險,實在不願再在外受流離之苦了。

當時古鎮淪入日本法西斯軍人之手,局面由所謂「維持會」支撐著。我們夤夜進門,躲在樓上,不為外人所知,只有極少幾個至親好友,秘密約定,上樓來一敘鄉情,入夜重門緊鎖,我和姐姐才敢放聲言笑。我們在整個宅邸舊地重遊,比十里洋場還好玩,甚而大著膽子闖進後花園,亭臺樓閣、假山池塘,有明月之光,對於我們來說,與白晝無異。實在太快樂,應該請母親來分享。

暢遊歸樓,汗涔涔、氣喘喘,向母親描述久別後的花園是如何如何好,母親面露笑容,說:「倒像是偷逛了御花園,明夜我也去,帶點酒菜,賞月。」


洗沐完畢,看見桌上擺著《全唐詩》,母親教我們吟誦杜甫的五言七言,為了使母親不孤獨,我們皺起眉頭,裝出很受感動的樣子。母親看了我們幾眼,把詩集收起,捧來點心盒子─又吃到故鄉特產琴酥、姑嫂餅了,那是比杜甫的詩更容易體味的。

這一時期,管家陸先生心事重重,早起晏睡。門鈴響,他便帶著四名男仆,親自前去問答。如果要外出辦事,瞭解社會動態,他總是準時回返,萬一必須延遲,則派人趕回說明,怕母親急壞了。

自從夏末潛歸,總算偷享了故園秋色,不覺天寒歲闌,連日大雪紛飛。姐姐病了,我一人更索然無緒,槍聲炮聲不斷,往時過新年的景象一點兒也沒有,呆坐在姐姐的床邊,聽她急促的呼吸,我不由得也想生病躺倒算了。

一日午後,陸先生躡足上樓梯,向我招招手,我悄然走出房門,隨他下樓。

「夏明珠死了!」
「怎麼會呢?」
陸先生目光避開,側著頭說:「我要向你母親詳說。」
「不行,你詳細告訴我,我知道該怎麼說。」
「應該我來說,而且還有事要商量。你上去,等你母親午睡起身,盥洗飲茶過後,你到窗口來,我等在天井的花壇旁邊。」
我上樓,母親已在盥洗室,等她一出,我便說陸先生有事要商談,母親以為仍舊是辦年貨送禮品的事,喃喃道:「總得像個過年。」

我開窗走上陽臺,向兀立在雪中的陸先生揮手。陸先生滿肩雪花地快步上樓,一反往常的寒暄多禮,開口便說:「昨天就知道夏明珠女士被日本憲兵隊抓去,起因是琴聲,說是法國《馬賽曲》。憲兵隊長一看到她,就懷疑是間諜。那翻譯纏夾不清,日本人故意用英語審問,她上當了,憑她一口流利的英語為自己辯護,加上她的相貌,服裝又異乎尋常地歐化,日本人認定她是潛伏的英美間諜,嚴刑逼供。夜裡,更糟了,日本人要汙辱她,夏女士打了日本人一巴掌,那畜生拔刀砍掉了她的手。夏女士自知無望,大罵日本侵略中國,又是一刀,整只臂膊被劈下來…我找過三兄弟,都已逃之夭夭…她的屍體,被拋在雪地裡─我去看過了,現在是下午,等天黑,我想…」

我也去…陸先生想去收屍,要我母親做主,我心裡倏然決定,如果母親反對,我就跪下,如果無效,我就威脅她。

我直視母親的眼睛,她不回避我的目光,我清楚看到她眼裡淚水湧出─不必跪了,我錯了,怎會有企圖威脅她的一念。

母親鎮靜地取了手帕拭去淚水,吩咐道:「請陸先生買棺成殮,能全屍最好,但事情要辦得快。你去訂好棺材,天一黑,多帶幾個人,先探一探,不可莽撞,不能再出事了。」

我相信陸先生會料理妥善,他也急於奉命下樓,母親說:「等著。」她折入房內,我以為是取錢,其實知道財務是由陸先生全權經理的。

母親捧來一件灰色的長大衣,一頂烏絨帽:「用這個把她裹起來,頭髮塞進這帽裡,墊衾和蓋衾去店家買,其他的,你見得多,照規矩辦就是。還有,不要停柩,隨即葬了,葬在我家祖墳地上,不要平埋,要墳墩,將來補個墓碑。」

當時姐姐病重,母親不許我告訴她,說:「等你們能夠外出時,一同去上墳。」

夏女士殮葬既畢,母親要陸先生尋找那個希望成為我妹妹的女孩。

數日之後,回復是:已被賣掉,下落不明。

摘自《溫莎墓園日記》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