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aturday, July 31, 2010

想你的六個瞬間



之一

一個人開著車
雨刷在面前搖晃
像揮著手的你
墨汁般濃稠的天空下
我開著開著
不知不覺便把自己駛進
早已乾燥的回憶


之二

坐在咖啡店
手撐著如鉛重的頭
視線像蝴蝶般亂飛
入口的門始終緊閉
吐出的菸纏繞成了你
再吹口氣便散去
我需要些咖啡因
或者酒精


之三

雙腳在牆沿懸空像流蘇
坐在頂樓的我
離天空更近了些
離你始終遠了點
我從雲的輪廓
找到你遺落的身影


之四

在眼角的縫隙
與一本你提過的書相遇
付完帳後才想起
我們的關係
躺在床上代替你讀
代替你流淚
代替自己傷悲


之五

不做夢的我
夢見了你
在海邊
夕陽觸摸你的臉
好美
在夢裡的你
沉沉睡去
做著夢的我
竟也不願獨自清醒


之六

我在人群中間
像株草
被澆了點酒
精神開始恍惚
印象中看到了你
模糊的你
閉上眼後開始失憶
醒來後腦子裡殘留的
除了緊繃的神經
還有那早已淡去的笑意



--

註:

寫於2008.07的一篇短文,之所以不稱詩,乃因為自認寫不了詩,生性也沒詩人浪漫,注定是無法像竹中學長鄭愁予那樣,用達達的馬蹄這句話,讓所有少男少女一輩子記得了。



Monday, July 26, 2010

一群聽著德國電音的鵝


昨天上了一堂關於電子音樂的課,講師是德國科隆來的,我去過那,倍感親切。首先他看著電腦,念了30分鐘的稿子,搞得大家快睡著,終於要聽他創作的幾首曲子,稍微興奮了一下。

你也知道,德國人,電子音樂,就是那樣,去過柏林就知道我說的意思。

放音樂前,老師叫我們想像自己是一頭鵝,雖然我們都不太懂德國人的邏輯,但基於尊重德國工業的權威性,也就初步尊重德國老師的吩咐,想像自己是頭鵝。即使我始終不明白身為鵝必須有的心態跟雞有何不同。

那種音樂起先很平淡,像平常你獨自在房間,聽到的鳥叫聲那般,毫不起眼。但它就像一氧化碳,不知不覺飄散四周,旋即侵入你的鼻孔、氣管、腦袋,你呼吸得很爽,最後有點想睡覺,一睡,便不醒了。我不願意稱其為噪音,與其說這種音樂是給活人聽的倒不如說,較適宜那些服完藥物、吸過大麻,神智飄然的人們。

很多同學閉著眼睛,很投入的樣子,譬如我對面的愛爾蘭小子,但我明顯分辨出他不小心點了幾次頭,支撐不住的模樣,於是我知道這是個好主意,便閉上眼睛。原來,眼睛閉上後的世界是如此美妙,我指得不是音樂,而是短暫逃離課堂、逃離意識的那種合法性。約莫10分鐘過去,電子音樂繼續播放著,彷彿你坐在餐廳廚房閉上眼睛,聽著一堆廚師洗碗炒菜製造出來的鍋碗瓢盆聲響,突然一聲巨大如肉豬待宰瞬間發出的嘶嚎,響徹這個天井結構的教室。

所有所有同學瞬間被嚇醒,像做了一場很糟糕的惡夢。老師從從容容的關上音樂,悠悠緩緩的用德語口音的英文說了一個故事。

農場裡有隻平凡而不算快樂的鵝,但自從老農夫開始給它加菜後,鵝便稍微快樂了起來,每日每日,每餐每餐,農夫給鵝吃的越來越豐盛,越來越多,鵝不知道原因,總之很開心,覺得自己和老農夫越來越親近,稱得上朋友,甚至好朋友,豐盛食物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突然,老農夫在餵完最豐盛的一餐後,沒說啥話的便把鵝的脖子抓起來掐死了。

原來,是聖誕節要到了。

德國老師用德國人始終冷冽的腔調,面無表情的說:還記得嗎?你們是鵝,我是老農夫,我的電子音樂是好吃的食物。但我沒那麼殘忍,我不要你們的鵝肝,只要掌聲。被嚇醒又莫名其妙聽了這個殘忍童話故事的我們,雖然對於德國電子音樂談不上喜歡,也不願意再次把自己想像成一頭可憐的鵝,但我們喜歡這類課堂上發生的寓言,便精神大振的給予這位德國電子音樂家熱烈的掌聲。

我真是越來越欣賞德國人的幽默感了。


【此文寫於2009.03】


Sunday, July 18, 2010

1976的那種青春

已經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聽1976的音樂了。

依稀記得,還在台北生活時,和老弟擠在一個小套房,有事沒事放著一堆搖滾樂,穿著背心吊嘎,邋遢的籃球褲,夾腳拖鞋,一副死大學生的樣子,即使已經畢業很久了。當時沒什麼錢(雖然現在也是),卻有種說不出來的快樂,有個看似遙不可及的目標,因為一無所有,也不怕失去,每過一天,都像更接近那個還很抽象的夢想。當我決定離職的隔天早上,一起床發現不必再出門了,有一種既開心卻也惶恐的心情,從今以後,我都要為這個決定負責,從這天開始,我的人生不是向上就是向下,這之後的一切,沒有任何藉口,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很沉重,卻也很刺激。

人生大概也就是這樣,沒有二分法,時常是兩種極端參雜在一起,苦澀甜美,悲喜交加,有得必有失。我得到了自由,卻也失去了安定,我得到了追求自我的灑脫,卻也失去了一段可能是這輩子最美好的感情,在得失之間,什麼都可以發生,就是不能後悔。

記得某一天,老弟從浴室走出來,放起1976的《單純複雜》,起初沒什麼感覺,對副歌更是反感,阿凱用喊的,Love Hate Need Want,Now Later Never Forever,讓我覺得有一種詭異的、過度直接的坦率,後來聽久了,不知是歌變了還是我變了,竟然喜歡的不得了。這種逆轉的喜好轉折常發生在我身上,漸漸的,我也不以第一印象來看待人事物。更後來,《單純複雜》成為我最喜歡的一首歌,幾乎可以擊敗所有英美的搖滾樂團,大概是國語的關係,我也不知道真正的原因。

總之,之後的每一天,我都得聽上一遍1976的歌,騎著腳踏車聽,坐捷運聽,在台大誠品看書時也聽,在師大夜市的小公園看妹時也聽,耗在鹹花生一整個下午寫作還是聽。除了《單純複雜》,也很喜歡《C.K.M.》裡頭的歌詞,講著和平西路口,講著發呆,講著改變,講著高中生活,講著衰老自大,越聽越覺得在講我。以前女朋友住和平東路接近和平西路,等著她時我也常坐在路邊發呆,偶爾看著羅斯福路口,看著上班族過著馬路,穿著西裝走進辦公大樓,總覺得自己少了些什麼。這份小小的失落,總會被其他小小的成就填補,譬如寫了一篇自己很滿意的文章,得到了一些人的肯定,與朋友聊天得到某些啟發,或是在別人的創作裡深受感動,我就又有力量,面對生活,面對自己,靠著這些東西支持,我最後還是會選擇相信自己,覺得自己可以。當時覺得,青春離我遠去,之前沒好好把握,現在要用力活出自己。

後來目標一一實現了,我到了當初自己想來的地方讀書,花了很多不是自己的錢,讀得沒有想像中辛苦,獲得了很多,失去的無法估計,拿到學位的那一刻,並沒有之前以為的那樣澎湃激動,頂多就是,阿!原來夢想實現了,然後就沒了,還是得自己煮晚餐。一切都是淡淡的,不像電影,有個轟轟烈烈的結尾,似乎之後都會光明璀璨似的。夢想實現後,還有別的夢想以平淡的姿態接續而來,這才是真實的人生,聽起來總是比做起來精彩。

快樂的時候通常都很短,痛苦的時候無比的長。

但我學會在一連串的痛苦掙扎中,保持能夠再次找到快樂的樂觀,也學會忍受看似一成不變的日常生活,把每個平淡無奇的日子,當作一種實力的累積,不讓自己麻木不覺,不想讓日子這麼簡單就過掉,因為沒有了青春,更珍惜一分一秒,活在當下。這大概就是1976教會我的事情,坦率的面對自己,就是一種熱血,即使一切都是淡淡的,也沒關係。

人生本來就是淡淡的。

不知不覺,在異國生活也快兩年了,用當初的話來說,我在自己的夢想裡生活快兩年了。回頭檢視,自己已經逐漸老去,當初的熱情似乎還在,但對所謂夢想的執著,也沒那麼純粹了,事情似乎沒有年輕時以為的那麼簡單,現實可以改變一個人,卻改變不了在青春時留下的東西。假如真的要為那段日子留下幾句簡單解釋,我會說,是一種不經修飾過的坦率單純,那是人生最重要的東西,也是之所以每個新生兒都這麼討人喜歡的原因。偶爾現在聽著1976,我彷彿還是可以看到老弟剛從浴室走出來,兩人穿著三槍牌內衣和短褲,鬍渣不刮,沒什麼錢所以只要吃到香港茶餐廳的鼓油皇炒麵,巷口那多汁的大雞排,或是排隊排很久的溫州街水煎包,還是在舊香居找到幾本讀不懂的舊書,就能夠感到一陣興奮,一無所有的我們,聽著1976以及後搖,騎著二手野狼打檔車,在師大夜市耍帥,自以為正妹會多看幾眼的那種青春日子,在阿凱sha lala的歌聲中,逐漸塵封在記憶裡,彷彿一張張對焦模糊的Lomo照片,也彷彿桂綸鎂在《藍色大門》的海邊,聽著1976時的輕鬆搖擺。

我們都是張士豪,雖然不太懂,還是會跟著孟克柔搖擺,雖然不太懂,當時單純快樂的能量,到現在還是清晰可以感覺的到。

sha lala







Saturday, July 17, 2010

一口方便粥前的個人思潮


今天中午在吃著方便粥時,我突然想了很多。並非平時不怎麼思考,而是吃熱騰騰方便粥的節奏,非常適合放空,因為粥太燙,用湯匙舀起粥時,得放在嘴前讓它涼,並輕微吹氣一下,冷卻效果即使不明,或只是一種自我安慰性的慣常動作,不過那等待的片刻,像生命中許多其他時候,總會不自覺進入某種意識狀態中。

我發覺,人的意識就像個黑洞,說不清是由什麼組成,它就是存在。所有念頭在裡頭誕生也在裡頭幻滅,所有仍存活的精神想法,構成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人,也就是每個我們。有時候,我喜歡某些人,很大的原因是,我喜歡他們的想法。思想是所有人行為的基礎,無論穿著打扮等外顯事物,乃至生活品味,知識談吐等內在層面,都源自於一個人的思想。所以要改變或影響一個人,最好的方法不是控制他的行為,而是操作他的思想。

偏偏直接的思想改造,在這個世界沒有太大發展空間,看看共產黨在世界版圖的權力分佈就知道,民主自由社會的主流思潮當道下,個人自由往往與思想自由劃上等號。不過我們真的思想自由了嗎?好像也不是,真正的自由是無拘無束,像一陣風。當有社會這個東西的存在,就不可能有完全徹底的個人自由。因為社會本身就是一種價值觀的巨大限制,只是因為太大,大到每個人都生活在其中,便不感覺其存在。就像侯孝賢說過的。

社會在哪裡,社會就在你身邊。

所以根本就沒有出不出社會這個動作,「出社會」這個詞,被普遍指涉為脫離學生身分找工作的意思。其實一出生,每個人就已經身在社會之中,沒有所謂出不出的問題。最大的問題反而在,該用哪種身份和信念,參與社會的哪一部份,因為社會實在太大,個人能力有限,當然僅能選擇其中的一小小塊投入自己。

此時,個人思想就扮演重要的角色了。如果無法瞭解自己,也就不清楚自己的思想為何,沒有思想,便沒有作為,即使有,也是沒經過思考的行動,僅稱其為衝動,大家都知道,衝動無法成事。唯有想過再去試過,即使不行,也會有所收穫。多試,即使都不行,收穫累積,不對的路都被試過,總有一天會輪到對的路。假如夠幸運,很快就找到自己的路,接下來的就是靠堅持與累積了。

所以當我發現,無論如何自由的思想,在社會架構下,終究會變形扭曲,順著某種軌跡發展下去,聰明的人,會在體制之內限制之下,用自己的方法找到自由,畢竟我們追求的自由,無論思想上或個人行動上,並非一味的想跳出社會的框架,大家都還是只想好好的生活,獲得別人的認同與肯定。並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成為耶穌,都有能力改變社會,讓大家遵循自己。夠厲害且機運夠好的人,或許能改變這個世界,改變社會的遊戲規則,不過很可惜的,且聽起來殘酷的是。

大部分的我們,終其一生都只是被改變,而不是改變別人。

這也是為何影響不了他人,撼動不了體制的大多數人,最後轉而追尋自我的快樂,因為個人的意志,同時是最難以撼動,卻也是最容易操控的,心念一轉,整個世界都會看起來不一樣,事實並非我們真的把世界變得不一樣,而是我們選擇用不一樣的角度來看待這個世界罷了。這個世界一直都是以抽象的方式存在著,即使用錄像器材把它拍下來,拍攝的視角以及成為影像後的個人解讀,就已經脫離客觀很遠很遠了。

況且所謂的民主自由,並不代表對個人思想的全面解放,即使政治上,一人一票看似公平,但沒有人明說的是,個人在世界的權力版圖,憑藉的是經濟力量,而經濟仰賴商業體制,商業體制實則是一場巨大的催眠儀式,因為進入遊戲的前提,就是得先把自己催眠,認同所有遊戲規則才能開始。於此,我們的價值觀從來沒有自由過,都是一點一滴的被奴役在數字金錢遊戲裡,隨著媒體的發達,所有所有的人,幾乎沒有片刻是不曝光在各式各樣的思想暗示裡頭,暗示隨著時間累積,似乎也就成為了一種開放性的箝制。

沒人逼你進入這個陷阱,但不進入,你是奇怪、反常且孤獨無助的。

也許你能體會我想表達的意思,也許不能,不過隨著年紀增長,經歷過事情,待在不同的國家生活,把所有變因都拿掉,會發現其實這個世界,只要有社會的地方,或是說,只要有一群人的地方,不管人長得怎樣或講的是什麼話,大家想的或做的,基本上還真的都很像。

也因此,個人思想的重要性,隨著年紀增長身體逐漸衰退,而顯得更為重要。那是一個人從什麼都沒有而來到這個世界上後,唯一不會被剝奪走的東西,金錢、物質生活、地位、聲望、愛人或性能力,都是會瞬間消失或隨著時間逐漸凋零。如同颱風或龍捲風,一時能把所有東西捲到自己懷中,或長或短,終究是有消失的一天,終究是會放下那些被刮起的萬事萬物。惟有意識和思想,像黑洞般,無限壓縮成一個永遠不會消失的東西,透過一些介質,如影像或文字,延續著永恆的生命。

就如同一個小小的念頭,在將泰國媽媽即食海鮮方便粥送入口的這小小空檔被激起,便從很小的一個原點,瞬間放射成一股想法的開端,接著依附在這堆文字上頭,乘載著片面或全面的概念,關於社會關於自由或關於個人,倒是讀著我文章的你,該小心一點,或許你就像是那個吃習慣方便粥或方便麵的小孩,正一點一滴失去自己烹飪的能力。

這篇文章的營養價值,也許就像那碗不算太好吃的方便粥,對身體沒什麼幫助,只是讓其苟延存活而已。不過,一碗方便粥等於這篇不算短的文章,那麼我實在不敢想像,假如我喝碗雞湯會是什麼情況。






Tuesday, July 13, 2010

所以,你叫什麼名字

張愛玲說過,為人取名字是一種輕便的、小規模的創造

取名是個學問,利用文字的意境加諸於實體之上,名實相符讓人覺得稱頭,喊著名字腦海就浮現臉龐;相反的,與本人相去甚遠的名字,叫人逼死萬千腦細胞都無法擠出一點印象。無論各種用途的名字,要取得好、含意深遠、鶴立雞群,非叫人用盡千愁萬緒不可。

從前人孩子生得多,沒閒工夫查王雲五大字典來撿字,常常是信手拈來就一名。如在田中砍柴,驚覺需要個男丁接續這活,『剛強』兩字猛然一下,也就成了長男一輩子的命運。自然是期盼孩子照著名字裡頭的意思長成,偏偏老父姓吳,念上去倒是有點洩氣,但父母令重如山,怎也沒想過改名。吳剛強、無剛強的被喊了一輩子,此種創造帶了點毀滅性的意味,在從前倒也是見怪不怪。

稍有涵養的父母可就是錙銖必較了。不僅查古閱典、出處典故也得合乎自個家世,不威也柔、忠勇齊霑,慎重之姿可見一斑。好名字確實能夠讓人氣勢飽滿,讓旁人未見其人先尊其名。特別是家學淵博的父親們,總愛給嬌柔纖細的女兒取個男兒名,一來顯得自個才高八斗,二來嬌嬌弱弱總像個花瓶,才子父親總希望女兒繼承些老父的才氣,以彌補沒有兒子的缺憾。總可見教師點名時,望著點名單的男孩名卻換得花言鳥語的纖細回音,如此之創造顯出些衝突的美感,某種喬裝梁祝的風花雪月,綺麗之想像是也。

至於我自己,
到了國外之後,才知道要珍惜自己的名字。剛來的時候,理所當然的用了英文名字,以前在台灣學英文時,沒有個洋名就一點都不時髦,每個台灣人都Tom阿John阿Michael的被喊著,喊久了,也沒真的變成個洋人,作風漸漸洋派倒是真的,本身的文化底蘊也漸漸褪去,不倫不類不上不下。在國外待越久,越想往自己的根裡探尋,往最本我的層次追問,外在環境變了,變得不熟悉又不屬於自己,即使溝通無礙,即使朋友皆親切友善,仍然不會覺得自己屬於這裡,屬於他們。

名字呢,還是越喊越回去比較好。

從前很怕自己的中文名字老外聽不懂記不得,很『貼心』的讓他們喚我Stanley就好,有些朋友很疑惑,為何一張亞洲臉孔,被叫著十足不搭嘎的美國名,雖然奇怪卻也跟著大家這麼叫著了。隨著時間堆疊,所有朋友都已經被馴養,Stanley就是我,我就是Stanley,偶爾看著我護照上的中文名,反而覺得陌生,就連我自己,收到信件或需要檢查ID時,看到用拼音寫成的中文名,都覺得有距離感。

不過,如此這般的洋化,讓我很不快樂,心底最深處總覺得少了什麼,我終究是台灣人,不是英國人也不是美國人。假如我連自己的名字,父母給我的名字,都不珍惜,都不感到尊重,別人會更吝於給予尊重。台灣人素有自信心不夠的民族性格,也難怪需要這麼多台灣之光來加強國家尊嚴,也許因為自卑,才需要更多外人的認同來肯定自己。但我們都忘了,終究得自己先肯定自己,別人才會肯定你。

當初我到巴塞隆納,一對非常可愛的西班牙情侶朋友,非常不喜歡叫我Stanley,在高第設計的奎爾公園(Park Güell)裡的咖啡店,他們很認真的幫我取了一個西班牙名,Josua,因為念起來跟我的中文名字很接近,這舉動讓我印象很深,也感到很窩心,他們不是我的父母,卻以相同的方式讓我更覺得該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名字,往往想到他們,也想到這個西班牙文版的,自己的名字,也更願意保留本來的中文名字。

套具張愛玲的話:「我挺願意保留我俗不可耐的名字,向我自己作為一種警告,也設法除去一般知書識字的人咬文嚼字的積習,從柴米油鹽、肥皂、水與太陽之中去找尋實際的人生。」

於是近來我有股衝動,不想別人再叫我Stanley了,我就是Lin Yu Hsueh(雖然很討厭護照上『學』的拼法,比較喜歡Xue),因為我這一生注定就是個台灣人,改不了,當然要在台灣名字裡老去,而不是其他,無論名字轉換成英文有多難念多難記,有心念好的朋友就會設法念好,有心記得的朋友就會記得,那些念不好記不得的,也不是真的多想當你朋友。

如此把差點丟棄的名字撿回來,幾乎也算是一種輕便、小規模的再創造了吧!


歐巴馬日記兩則


2008.11.06

歐巴馬當選的那天上午,我起了個大早,去游泳。清晨七點半,在英國,真的叫做很早。天是暗的,路是濕的,空氣是冷的,游泳池的水卻是令人欣慰的溫著。我脫著褲子的當下,想起歐巴馬今天準備當總統,加上剛剛在地上撿到了一英鎊,心情特別好,還在更衣間哼起歌來。

游著蛙式,看著前方同樣游著蛙式的蘇格蘭阿伯,肥肥的肚子、極度緩慢的划水動作,還有兩團慘不忍睹沒有任何形狀的屁股,我趕緊閉起眼睛,想著歐巴馬勝利演講的可能場面。回到房間的路上,天空開始飄些細雨,原本湛藍無比的天空像被倒了墨汁的海水,混濁了起來。不知道今天歐巴馬開不開心?在房間聽著Bruce Springsteen的Waitin' On A Sunny Day,看著Youtube上歐巴馬的勝選演講,內容仍舊無懈可擊,即便是修辭也一樣。

這是美國人的答案,歐巴馬說著。

回到房間才發現,剛剛撿到的一英鎊竟然被我留在寄物櫃裡頭,它留給我的價值不是換一瓶evian礦泉水這麼實際,相反的,大概只是一個美麗的回憶。聞著身上殘留游泳池的氯水味,看著螢幕裡歐巴馬噴著口水演講的模樣。

希望今天會放晴阿,我揉揉眼睛而且真心的這麼想著。



2010.06.24

歐巴馬和俄國總統一起吃漢堡的中午,我在健身房的跑步機上,沒記錯的話,已經跑了5英哩,眼前的電視螢幕裡播放著傑米奧利佛的節目,他剛好在示範如何做美式漢堡。

歐巴馬點了一個招牌漢堡,名字永遠沒人記得的俄羅斯總統,在漢堡裡多加了蘑菇,還有一瓶我最喜歡喝的可口可樂。

我跑著跑著,偷瞄一眼隔壁的金髮英國女生,身材真的有點臃腫,雖然有股衝動想告訴她,運動之外,少吃漢堡,但回過頭看到奧利佛煎著漢堡肉,撲滋撲滋的作響,香味彷彿從電視裡飄出來,隔壁的跑步機瞬間加速,於是我知道我不該多嘴,那是她的選擇。

就像歐巴馬是美國人的選擇,名字很難記的俄羅斯總統是普丁的選擇。

跑完步留了一身汗的我,穿梭在各個像極了古代刑具的健身器材之間,看著一個個臃腫身材或過度健美的身體,我不禁感到一種失落,並非是自己相對瘦小而有的那種失落。沖了澡換了衣服,我只想趕緊離開這裡。

坐在草地上,讀著報紙,看著放晴的天空,望著在公園跑步的人,我摘下墨鏡,被陽光照著的臉龐,露出和歐巴馬一樣燦爛的笑容。

Yes we can.



Thursday, July 08, 2010

失眠的女子


凌晨三點左右的台北某棟公寓四樓,燈火在窗櫺間微微發亮,隱約透露出裡頭的人不是已經失眠就是正準備失眠。陽台前的落地紗窗門倏地被打開,先是一絲白煙飄出,像頭蛇,緊跟著一身白衣長髮女子從後頭接續而出,白煙在嘴角的煙頭上劃了句點。

自從喪失睡眠能力後,她的沮喪,像海邊的沙子,不斷向上堆疊,風一吹,便全垮了。想起剛過世的男友,嘴角煙頭的火焰,不斷向後退,黑夜像口井,深的讓她恐懼。寂靜中,對窗的公寓突然亮起了燈,一個男人開了玻璃門步出陽台,因為背著光,只看得見身體輪廓,臉孔卻是一片黑。

原來不是只有我還醒著。

女人像是找到夥伴似的,在心中低語。抽完一根菸的時間過去,那團男人黑影,頭部的位置突然亮起了微小的紅色火光,他也抽菸。女人抽著抽著,思緒也如同菸頭,不斷燃燒著,奇怪的念頭漸漸繚繞腦海。
在空中墜落是什麼感覺呢?

知道答案的,應該都不在人世了。

不過試著想像在深不見底的水中,獨自一人在水面掙扎,雙腳不停的亂踹,像在攪拌著海水,身體就是座浮標,只能隨著海水上下上下的飄動,無助,至少有水的浮力陪伴,其實不那麼的孤單。

在空中墜落則不同。

無論四肢怎麼劇烈地拍動,身體只能被動的接受不斷下墜的安排,最可怕的,是無法明白到達地面的那刻究竟何時會到來。就這麼一直下墜,不停的下墜,無法控制身體,心理和意志,彷彿時間在身體墜落的同時也凍結了,四周很安靜,眼睛是往天堂的所在望去,可惜的是,那不是身體要去的地方。還來不及在腦海閃過,自己短暫且沒什麼值得閃過的一生時。

碰!

女人忽然驚醒過來,有幅畫面在她腦中揮之不去,是眼睛往天空望的角度,除了雲朵之外,還有團光,仔細看,有個背光的身影,一個男人的輪廓,向她揮了揮手。

是她的男朋友。

眼淚像是漲潮似的,逐漸溢滿了眼眶,模糊了視線,原來這陣子死的是她,並不是他,男人還在,在心裡活得好好的。每天夜晚來臨時,她就又死了一遍,換上白色的睡衣披頭散髮,喪失睡眠能力,獨自醒著,也獨自死著。

他走的那一天開始,女人抽起了菸,一根抽完,用殘餘的火再點燃另外一根,一根接著一根,火光幾乎不曾熄滅。如今那個黑色團塊,正站在對街的公寓陽台上,兩人抽著菸,像圍著爐火互相取暖,
中間隔了整條街的空氣,霎時也暖活起來突然,也盯著自己看的男人,伸出了手,朝自己這個方向揮了揮手。

她記得這個畫面。

尤其是閉上眼睛之後,她幾乎看到同樣一個男子也向她揮著手,張開眼睛,她也朝男人的方向揮了揮手,並像天空吐了最後一口菸。她索性捻熄了菸,拭乾眼角的淚水,轉身走進公寓,關了燈,躺在床上,睡著了。

雖然閉上眼睛,某種意義上算是又活了過來。



Monday, July 05, 2010

跟著cue一起去旅行

這個世界真的很小。

尤其是飛機被發明後,網路被發明後,手機被發明後,我們忽然驚覺,沒有什麼地方到不了,沒有什麼人連絡不到。即便如此,我們的生活,不可思議的,被種種例行事物,像地球引力般,不斷重覆打轉,公轉自轉著,轉成一個人的小世界。外頭的世界被科技變小,個人的世界,難道就要被那看似穩定實則可怕的字眼,習慣,給變得更小嗎?

幸好我們還有陳綺貞、夏宇和電影。

他們不止撫慰我們的心靈,還帶著我們一起去旅行,短暫逃開那不斷原地旋轉的例行公事,那逐漸乏味孤單的日常生活。聽著綺貞唱《旅行的意義》,我們彷彿也到了某個地方,也許很遠也許很近,但總之我們是離開了。

讀著夏宇的《乘噴射機離去》,想像自己就坐在剛離地起飛的某個飛機窗孔之間,像郵票離開集郵冊,跟著信封裡某個開心或難過的消息離去。也唯有離去,我們才能更接近自己,也才是旅行的意義。

身體的離去不可行,至少,我們還有電影。

坐在戲院、MTV還是家裡,被黑暗擁抱的自己,頓時沒那麼擔心明天的會議,或是昨天對方的冷言冷語。螢幕或大或小,像是一張朋友的臉,會發光,會告訴你一些事情,讓你看看一些沒去過的地方。跟著伍迪艾倫,我們便到了70年代的紐約,雖然他話有點多,但講話實在很好笑;跟著柯恩兄弟,我們彷彿也到了80年代的德州,彷彿也撿到了一袋不該撿的美金,只是坐在椅子上,也會因為哈維巴登的眼神,感到不寒而慄。

沒辦法看電影的時候,幸好我們還能閱讀。

如果夠幸運,在台灣,可以去全世界最好的書店,聽著蕭邦的《夜曲》坐在窗戶邊,與陽光或雨滴隔著一層玻璃的親密,讀著所有喜歡的書,於是我們就去了所有的地方,甚至不存在這個世界的某個地方。真正離開的人,譬如我,在離開後才發現,能留下來,其實也很好。因為留下來的人,也是在旅行,只不過乘著的,不是噴射機,而是時間或者回憶。

這個世界真的很小,不是因為有了飛機,不是因為有了網路,不是因為有了手機,而是因為有著一顆想離開的心。真正離開之後,像被蓋了郵戳的郵票,即使身上被烙印了日期,隱隱約約,仍不時惦記著何時能回信,無論消息是悲是喜,總有一種通俗明白的信念,再遠,總有一天還是會回去,也是因為旅行,離開無限重覆的慣性,才會明白,這個世界真的很小。

一個人的世界其實很大。




註:

七月號CUE電影生活誌出刊,主題是電影的旅行,離開台灣的我,在影動世界專欄裡,用文字帶著你一起旅行到愛丁堡的小酒館,喝著幾品脫的啤酒,看著電影。



Friday, July 02, 2010

喜歡你的喜歡

我是個有嚴重移情心理作用的人,隔山打牛似的,喜歡上很多原本或許不會喜歡的事物。

譬如喜歡陳綺貞,她喜歡夏宇,她喜歡Pink Floyd以及Lomo相機。所以我也喜歡夏宇,Pink Floyd以及Lomo相機。當初看「腹語術」,不懂,看著一堆常見的詞,排成少見的組合;聽著「Dark side of moon」,沒感覺,龐克音樂的晦澀,產生距離感;望著相片的暗角,有點想笑,這是哪種廉價鏡頭拍出的失真效果。

因為綺貞,我強迫自己接觸,慢慢也看出趣味來,隨著年紀增長,竟然也懂了。原來不是那些東西不好,而是我還不夠資格、沒有能力理解它們的好。這種移情作用變成一種氣體,最輕、最無臭無味,卻也最毒的那種,不知不覺,侵入日常生活,變成連鎖反應,無止盡的延續下去。最後我發現,就像接龍,臭味相投的因子,一個接著一個,連成一個極大無比的圈圈,非此即彼,圈圈內的事物,基本都不會討厭太多。

自從我喜歡夏宇,喜歡Pink Floyd以及Lomo相機之後,我漸漸發現,我也會喜歡夏宇喜歡的法國,或者喜歡同樣也喜歡Pink Floyd的美國朋友,即使我一向對美國人沒有太多好感。諸如此類的衍生故事,層出不窮。最近的喜歡,很不幸的,或者該用突破性來形容,又是與美國人有關。

一直以來,大多都聽英式搖滾的我,也慢慢被美國indie rock攻陷。譬如這首由已經不存在的indie樂團--Tarkio所錄製的Keeping me awake,就好巧不巧成為我睡覺前的晚安曲,顯然名不符實,聽完都會很滿足的沉沉睡去。

看著YouTube裡的點閱次數,呈現很讓人興奮的306次,就有種滿足感,像是小時候第一個發現路邊螞蟻窩的我,秘密獨享摧毀的權利(請原諒過往幼稚殘忍的我)。Tarkio這個名字,出現在我和一個美國朋友的荒島唱片對談裡,她說假如被放逐到荒島,只能帶一張唱片,顯然就是Tarkio了。對我來說,這個答案十分震撼,因為我選不出來,我太貪心,我的答案不是任何一張唱片,而是120G的iPod。

從此我就記得Tarkio這個名字,也就這麼喜歡上了。

最近,我看著她書桌上一本名為「David Copperfield」的書,隨口開了玩笑,說你在讀那個魔術師的自傳嗎?她眼睛別了過去,略帶輕視的皺眉但帶著微笑。我知道那是狄更斯的代表作「塊肉餘生記」,以前常聽過,文學經典嘛!但一直沒讀過,因為太厚,而且需要耐心,尤其現在得看英文版。

不過我想,我一定會喜歡。


【此文寫於2009.04】



Thursday, July 01, 2010

故鄉的滋味

席慕蓉寫過,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永不老去。

身在國外的我,感受特別深刻。從小常讀到一些談鄉愁的散文,我通常都跳過不讀,身在故鄉,沒有所謂的鄉愁,身為孩子,沒有所謂的惆悵。後來年歲漸長,真的到了異鄉,故鄉的面貌越來越清晰,與故鄉有關的一切,無論是一首歌或一盤炒麵,甚至是用繁體中文寫著的幾個字,都能讓我興奮好久。

那天一個在愛丁堡待了10年的台灣朋友,很緊急的在午前撥來了通電話,臨時把我找去此地僅有一家的台灣小餐館,名為Formosa,與來愛丁堡電影節參展的台灣年輕導演和製片吃午餐,片子我還沒看過,先見著了人,用國語閒聊了一陣,感覺很好,能這樣無顧忌且長時間說中文的時刻實在是不多,尤其對方是暫訪愛丁堡,不是在這裡生活,言談之間會透露出外來者的角度與眼光來看待這座城市,馬上會把我拉回一種狀態,異鄉人的狀態。

在愛丁堡生活快2年,漸漸的會以為自己屬於這裡,那是一種無意識,本能性的,為了適應環境而轉換而來的認知,透過從故鄉來的人,一字一句的把我從異鄉的夢中喚醒,才又回到屬於故鄉的角落。

看了中英文混雜的菜單,我毫不猶豫的點了牛肉麵,即使當下沒意識到,轉換台幣近300塊的牛肉麵,大概要讓我晚餐吃得省一點,不過牛肉麵之於我,就像生魚片之於日本朋友,是故鄉的味道,更是故鄉的語言。雖然遠不及台灣的牛肉麵好吃,但每舀一口湯,每吃一口麵,似乎就離故鄉更近了一些。不是我真的多愛吃牛肉麵,而是牛肉麵總會讓我想起台灣,譬如每每和叔叔在新豐打完高爾夫,去過幾次的老兄牛肉麵,半筋半肉加一塊油豆腐;或者是和老媽老爸老弟從前總會造訪的文化城牛肉麵,亦或是和老友不遠千里到高雄吃過的眷村牛肉麵,台北桃源街牛肉麵,還是和前女友去過的永康街牛肉麵。

雖然味道都不記得了,回想起時卻是滿滿關於當時的生活片段,與湯頭或麵條種類無關,卻是牛肉麵之於我,好吃的原因,因為那是故鄉的滋味。

和電影人吃飯聊天,聊得不是電影,而是生活。那種用母語閒話家常,聊台灣異國差異的大小事,有時候比聊安東尼奧尼,聊楚浮或高達,更要讓人覺得充實自在。讓我想到2月份回台灣時,與死黨在海邊的卡夫卡聊到凌晨兩點那樣,聊了什麼其實都不記得了,但那情景就像色調溫暖的電影鏡頭,也許是李安的,也許是侯孝賢的,把毫不保留的開心拍成一圈烘暖光暈,圍繞在桌邊的一群老友之間,那是我人生最開心的幾個時刻。不必牽扯到夢想、錢、或所謂追求幸福快樂的其他要素,此時此刻,我的人生是快樂也是幸福的。

吃完飯帶著他們在市區繞了一圈,正巧碰上愛丁堡大學部的畢業典禮,看著畢業生紛紛和家人合照,在蘇格蘭風笛的樂聲中,敞開了笑意,不免讓我想到了台灣的家人與朋友,也想到了一個美麗女孩送給我的那首席慕蓉的詩。

故鄉的歌是一支清遠的笛
總在有月亮的晚上響起
故鄉的面貌卻是一種模糊的悵惘
彷彿霧裏的揮手別離
離別後
鄉愁是一棵沒有年輪的樹
永不老去


蘇格蘭風笛吹奏的也許不是屬於故鄉的歌曲,卻總能讓我想起離開故鄉抵達愛丁堡時的心情。我揹負了很多人的期望,包括自己的,也清晰記得與每個家人朋友道別時的場景,那些吉光片羽隨著時光流逝,並未模糊,反而在憶起時越顯清晰。倒是鄉愁,被時間不斷拉長拉細,細到我一把用雙手抓住卻也會從指縫中溜出,我越想指認,越無法分辨它的面貌,彷彿消逝在空氣中,瓦解不見。

直到牛肉麵被端到眼前,喝了第一口湯後才發現,其實它從來不曾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