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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焰火》( Fire at Sea)不是一部容易看的紀錄電影:難民題材、無旁白、無訪談、節奏緩慢、敘事平淡,需要觀眾用心感受影像,與其互動。一旦能沈浸其中,獨特的影像魅力,像長詩,在那些苦難與日常的留白處,渲染感知,久久不散。
電影記錄了義大利的蘭佩杜薩島(Lampedusa),幾近平行世界的兩種生命狀態:島民的生活日常、難民的驚險抵達。導演Gianfranco Rosi將兩個世界並置,不解釋,不作答,只以影像提問,呼應他在訪談說過的,這個世界充斥過多資訊,卻越來越少直觀體驗,許多問題的答案,經過時間,不見得會是同個答案。提問,比回答重要。
開場不久,畫外音傳來雷達站與漂流海上難民的對話,搜救人員重複提問:「Your position?」看似正常的搜救對答,聽起來彷彿也在提問片外的觀眾,如此的人道危機,我們的position(立場)在哪?這句話導演在不少訪談以及映後座談都提到,他不斷自我探問,拍攝的位置在哪,提醒自己的初衷。對於位置的思考,也反映在場景選擇上,蘭佩杜薩島(Lampedusa)位於義大利南端,地中海的西側,南邊鄰近利比亞,遙遠東邊有敘利亞,是非洲與西亞難民逃往歐洲的海上門戶。導演在蘭佩杜薩島蹲點一年半,試圖捕捉擠在破舊鐵船、橡皮小艇上,懷抱著生離死別,也要前仆後繼登陸的難民逃難實錄。
相對於新聞專題報導,或議題導向的紀錄片,大多聚焦在難民或搜救人員身上,《海上焰火》大部分篇幅卻在描繪蘭佩杜薩島上的居民,把淡泊的島嶼生活,交叉重疊難民的生死交關,幾乎像是矛盾修飾(Oxymoron)的藝術手法來建構影片,連英文片名《 Fire at Sea》本身即見矛盾:火焰在海上,水火不容。(讓人想到影像風格相似、片名同樣看似悖論的紀錄片《 Sleep Furiously》)。其實「海上焰火」片名來自於一首義大利民謠,曲風輕快,內容卻是描述二戰時被英軍擊沈的La Maddalena戰船,於蘭佩杜薩島周圍的海上如火焰燃燒,當地人驚呼「Fuocoammare!」,即為海上的火焰之意。
而《海上焰火》中,被攝者的選擇,也透露出導演以小喻大的企圖,一個個「角色」像是隱喻的載體,看似在講人物本身,也在講某種人性的本質。片中最主要的角色是個12歲左右的小男生、漁夫之子Samuele;以及島上為難民看診、驗屍的醫生Pietro。小男孩是整片的靈魂人物,導演用許多篇幅描繪他的言行、他的長成,看似與難民無關,卻是某種人類純真面貌的縮影。
開場的首幕是小男孩Samuele爬在松木樹上,尋找做為Y型彈弓柄的樹枝,他習慣用右眼瞄準,把小石子射向仙人掌,也潛伏進樹林,與同伴用彈弓攻擊鳥巢。看似古老的童趣,多少也隱含人類與生俱來的暴力天性,不過,孩子的殘暴裡有溫柔,事後仍天真的貼上膠帶,試圖為仙人掌療傷。同時在小島外海,因受戰亂之苦而出逃的難民,眼神呆滯,不知經歷過多少苦難的身軀,還得像牲口般的屈身令人窒息的船艙底部,肉身的苦、精神上的荒涼,如阿勒坡古城被轟炸過後的頹圮。小男孩Samuele雖為漁民之後,卻不耐船行顛簸,在港灣裡試航即讓他暈船不已,對比難民在地中海上的無盡漂流,數週數月,導演無須拍攝到畫面,觀眾已能自行腦補艙內昏天暗地的絕望,為難民感同身受。
而醫生Pietro的鏡頭不多,卻場場關鍵。數十年來他為蘭佩杜薩島的難民看診,他的存在連結了兩個世界,導演曾私下問醫生,為何蘭佩杜薩島不像其他地方極其排斥難民?以致大量難民冒死前來。Pietro醫生只是淡淡的說:「We are fishermen, and fishermen always welcome anything that comes from the sea. 」雖這可能僅是醫生的個人意見,畢竟被搜救成功的難民,只會在島上停留兩天左右,即被後送至西西里島或義大利本土,大部分的當地居民幾乎見不到難民。然而,醫生Pietro悲天憫人的胸懷,在長年接觸難民後,未見麻木,他仍會對著電腦螢幕上的難民檔案照片流淚,也會耐心十足的為懷孕難民,以超音波拼湊出孩子的模樣!
印象最深刻的一幕,是當小男孩Samuele與Pietro醫生相遇。他告訴醫生自己左眼之前被診斷為弱視(lazy eye),因過度依賴右眼視力,於是得戴上單眼罩,只用左眼看,讓大腦幫忙恢復視覺。Pietro醫生與他話家常,幫他診斷胸悶、呼吸不順,並提醒他放輕鬆。如此簡單的日常對話,在電影語言轉化下,處處有言外之意,特別是結尾交叉剪接難民被搜救的細節,那些船艙橫陳的屍體、搜救船甲板上缺水過度而腹腔抽蓄的瀕死難民;這些沈重畫面,在島的另一端的常民生活中,輕輕的被念成一則新聞,換來邊做菜邊聽廣播的大媽一句「好可憐」的嘆息。令人想到當年一戰時,卡夫卡若無其事的在日記某頁寫下「德國進攻俄國」、「下午去游泳」如此這般世界大事與個人小事的荒謬並置。
小男孩Samuele的「懶惰」左眼,代表著不願直視慘劇的偏安世界;瞄彈弓的右眼,望向殺戮彼端,仙人掌、鳥巢、海上軍艦、天空飛鳥,無論是實際發射的小石彈丸,或只是想像中的虛擬雙手自製火砲,皆為暴力所在的象徵。經過眼罩矯正後,Samuele在微弱光色下,戴著眼罩潛入樹林,這次,他沒拿起彈弓,卻以雙手撫摸枝頭上的小鳥,恰似溫柔。也許是稍微長大了,也許是聽見父親的勸告,「放下彈弓,練好你的胃,面對海洋!」
小男孩的成長故事、難民的海上悲劇,詩意化的凝視下,《海上焰火》讓人很難不想起蘇珊桑塔格那著名的論著:《旁觀他人的痛苦》(Regarding the Pain of Others),「只是看見苦難遠遠不夠,還需要把苦難傳達、敘事、講述成故事,影響人們,進而激發行動。」雖然我不確定如此高度藝術化的影像,能真正影響多大的受眾,但至少看過這部電影,會讓人感到影像本身的力量,彷彿那塊眼罩,有時遮住慣用的眼光,才會看見更真實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