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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ursday, October 16, 2014

我的韓國導演朋友Bora



前天整理硬碟的時候,發現一個資料夾,放著十幾個影像檔,是2013年初時,韓國導演好友Bora來台灣旅行,我帶她去平溪一日遊途中隨手拍的。幾乎要被遺忘的影像,像是擱在內心角落的記憶畫面,偶然想起時彷彿又把你帶回彼時彼刻。

認識Bora的過程很神奇,2010年底左右,莫名的得知Kickstarter這個公眾集資網站,當時仍是非常新穎的平台概念,甫就讀紀錄片電影研究所的我,被一個獨立電影的集資項目吸引,片名叫做The Recorder Exam,是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電影研究所的畢業作品,因缺乏後製費用,希望在Kickstarter募到。

看了預告後驚為天人,講述80年代末的南韓,一個家境清寒的小女孩被家人忽略,想透過學校的直笛考試,重新得到關注與愛,除了成長的主題,也有1988年南韓亟欲透過舉辦漢城奧運來走出國家困境的時代隱喻。我彷彿看見了楊德昌、侯孝賢、是枝裕和那般沈著內斂的影像語言,且富有感情,有別於韓國電影慣有的張狂。看了一下投資門檻,最低只要10美元,名字就能在片尾被特別提及,50美元就可以有導演簽名DVD,以及名字在片尾被特別提及,有收集DVD習慣的我,毫不猶豫的線上刷卡50美金,第一次成為了電影投資人(其實比較像是魏導說的天使..)。同時寫了封email跟導演致意,也就是後來成為朋友的Bora。

之後,我們開始在網路上寫信聊天,聊電影聊創作聊讀電影的種種,發現我們的喜好品味出奇相似,我說在她作品中看見楊德昌、侯孝賢、是枝裕和的模樣,她說他們正好是她最喜歡的幾個導演,她推薦我看李滄東的電影,說是她最喜愛的韓國導演,正巧啓發李滄東拍電影的,就是台灣導演侯孝賢,果然物以類聚。後來她順利籌到了後製費用,畢業作也得到Woodstock Film Festival的學生最佳影片獎,更進到了全美學生奧斯卡的決選名單,也得到全美導演工會的肯定。

後來才華洋溢的Bora回到韓國,我還在愛丁堡拍片,期間她的作品入選台灣兒童影展,她第一次有機會造訪台灣,記得我們還在電郵中惋惜無法見到彼此,感覺這麼近卻又那麼遠,我請了老弟當她地陪,事後她來信分享臺北之旅,念念不忘坐上野狼機車遊臺北的感覺,彷彿親身演過一遍侯孝賢電影「最好的時光」第三段「青春夢」,片中張震就是用野狼機車載著舒淇穿梭臺北。



再後來,我也回到了台灣,Bora開始準備寫她的首部長片劇本。又隔了幾個月,突然2012年底,接到她來信說,要在年初再度造訪台灣,純粹旅行散心。在桃園機場看著她走出海關大門時,有種說不出來的心情,我們像老朋友互開玩笑似的說,好久不見,即使那僅是我們初次見面,卻感覺只是久別重逢。

不像她看似溫柔的外表,Bora有種溫柔而堅定的質地,說話直率不怕得罪人,她說韓國的男生都很怕她的直接,大概在那個十足大男人的國度,堅強獨立有主見的女性總顯得格格不入吧!也難怪「我的野蠻女友」當初會在韓國爆紅,算是韓國女性的反動。提到這部電影,Bora淡淡的說,全智賢是她大學隔壁班的,但不熟。

那幾天我陪著她去了野柳、金瓜石、平溪等等,吃了兩次鼎泰豐,因她對小籠湯包有種莫名狂熱。在野柳的時候,我們隨意在海產店吃簡單的蛋炒飯、海鮮湯和生魚片等,她像容易滿足的孩子那樣,不停對食物讚不絕口。在金瓜石時,我們經過一家蓋在崖邊的咖啡屋,素雅的空間沒有一個客人,僅有喇叭淡淡流瀉的爵士樂,與喧鬧的九份形成對比,老闆像是厭倦城市生活的中年知青,獨自來這隱匿山城找尋理想,他穿著像工匠,衣褲的油漆漬,像畫家剛作完畫似的,渾身有種在自然中勞動的怡然自在。老闆說自己徒手張羅翻新這個原本破舊的老屋,不止煮咖啡,也種菜種花做木工,我們兩人點了他推薦的藍山咖啡,說是自己手工烹煮的,特別香,老闆轉身去廚房煮咖啡後,我和Bora看了對方,兩人不約而同透露出這家咖啡一定好喝的眼神。喝了熱騰騰剛煮好的咖啡,看著窗外靜謐起霧的山城,我們約好以後要在這家咖啡店拍片,故事未知。

期間她特別要求要去平溪,聽說有天燈可放,她想要點燈許願。記得我們坐火車去平溪的那天異常晴朗,有藍天無白雲,我難得帶了單眼相機在身上,有意無意的側錄了些影像,發現Bora雖然是導演,面對鏡頭時卻絲毫不彆扭,十分上相。我們買了一罐台灣啤酒來喝,午時的晴空下坐著觀光客才坐的私人接駁車,一邊小酌吹著涼涼的風,並肩走在平溪線的鐵軌上,天氣好光線美的緣故,拍了不少她的照片。


接近黃昏的時候,我們去放了天燈,看著她思索考慮著天燈的顏色,如寫劇本般認真專注用韓文寫著自己的願望,十足的導演性格。當她手上捧起點燃的天燈,我拿起相機說要幫她記錄下這歷史性的一刻,感覺的出來她真的非常在乎上頭寫的願望,還不准我把照片給別人看,以防願望被別人知道,因我不懂韓語,「You are safe! 」眼帶微笑的她看著我說。看著放手後緩緩飛上雲端的天燈,以及她望著天空期盼的神情,我也在心底默默許下希望她願望能實現的另外一個願望。

後來Bora回韓國後我們好一陣子沒有聯繫,偶有佳節互祝對方平安快樂。直到前天心血來潮,花了一下午把僅有的十幾個影像檔剪接起來,用上所有能用的畫面,配上一首我十分鍾愛的蘇格蘭民謠Leezy Lindsay,當初在蘇格蘭常與朋友聚會時彈吉他一起合唱,是蘇格蘭傳奇詩人Robert Burns寫的詩改編,我找到了一個蘇格蘭大叔自彈自唱的烏克麗麗ukulele版本,作為影片的配樂。

影片完成後我分享給Bora看,感性的她語氣激動的說自己很感動,並透露說其實那次台灣旅行之前,是她人生中最難過消沉的時刻(她特別強調所以臉上有那些痘痘..),不過當時我沒有察覺,她隱藏的很好,這趟旅程改變了很多事,之後她的憂鬱也隨著旅程結束而逐漸消失,一如隱沒在天際線裡冉冉飄搖的天燈,如今的她,內心有著真正的快樂。

事到如今,我依然不知道Bora的天燈上許下了什麼願望,不過我知道,當初我暗自在心中許下的那個願望,似乎實現了。



Wednesday, April 02, 2014

跑步,好男好女和綠洲



近日生活被各種論述襲擊,努力讀了很多文章,思緒絲毫未見清晰,反而愈顯混亂。那些顯而易見的真理與價值,諸如正義、民主與公平,在亂世中本該是黑暗中的明晰指向,如盞油燈,或是閃爍卻堅定不滅的燭火,然而整個時代選擇對其視而不見。

昨晚夜半看了新買來的侯孝賢DVD合輯,挑了有點艱澀的「好男好女」,整部片看伊能靜未崩壞前的可人臉龐,搭配高捷與生俱來的草根男子氣概,揉合台味十足的七彩光影與林強的台語歌,支撐我的睡意。突然有場戲抓住了我,長長的鏡頭,鑲嵌著圍成一圈的熱血青年,討論著要辦報,為了支持異議分子的正義之聲,對抗極權的國家機器,為的也是那些光輝明亮的真理與價值,故取名「光明報」。1995年的電影,講述1950年的史事,卻意外呼應2014年的時事。

似乎向前走的只有時間,而不是時代。

念頭至此有點沮喪的我只好把自己丟到一圈400公尺的操場,操著自身肉體,把自己同沮喪與汗水一併從肉身與念頭中抽離。第一次跑步聽起音樂,要讓兩耳間的空曠地帶不讓思緒佔滿,填上音樂似乎是權宜之計。

正苦惱自己沒有電台DJ的選曲天賦時,在播放器上看到Oasia這個單字,身在心情荒漠的我,亟需這片綠洲。夜深人靜聽會覺得吵鬧,便少聽了,上次聽是開車載韓國導演朋友Bora去北海岸的路上,發現他們的音樂特別適合行車,油門節奏與鼓聲意外合拍。於是雙腳跑起來之後,我把「Don't Believe The Truth」整張專輯啟動,突然間,我就跑進某部自我幻想的音樂錄影帶之中。特別是那首幾近無人聲唱和的「I Can See It Now」,節奏打拍簡直是為了慢跑運動而譜,當下我真心覺得那是某種近乎神聖、儀式性的過程,只不過Liam和Noel可能是透過迷幻藥,而我透過規律的雙腿擺動,不約而同的,都到了某個地方。

跑步就是個療癒的過程,讓自我跑開,把煩惱留在原地。停下腳步之後,突然想起電影裡的畫面,侯孝賢一貫的標誌性空鏡:孤單的微弱的燈泡。再想想立法院裡那一雙雙年輕閃爍的眼神,突然覺得時代即使黑暗,卻從沒真正吞噬掉那些世代交替的瞳孔光亮。

這個時代的好男好女不辦報,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守護同樣的光明。






Friday, November 04, 2011

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差別



以下這段侯孝賢和溫德斯的對談,某種程度上解釋了紀錄片和劇情片的差別,也是我自從拍了些短片後,深刻體會到的東西。對我來說,捕捉真實與再造真實都很難,但身在攝影機後面,也就是創作者這個位置,所需具備的思考或眼光,是極其相似的。


侯孝賢:拍電影基本上就是一個技術、一門「技藝」,不要把它看的太嚴重,唯一的方式就是做,沒有其他的方式;光想是沒用的,就是做。你不停地做、不停地拍,你有一天就會完全清楚、完全懂,而且你會越拍越好。但是其中的差別你沒辦法控制,因為差別是你的成長期,你成長期累積了什麼東西,誰也不知道,只有你自己知道,而且你還要把它發掘出來。在年輕的時候,你完全不自覺你會有這一塊,那要在技藝成熟之後,你這個部分才能被呈現出來,而這個就是屬於你個人獨一無二的東西。

你會去學別的、去模仿,這都無所謂,因為你慢慢做,做到最後你會發現電影其實就是攝影機面對著你要拍的客體上,就是你要拍的人或是景物上。那不管你怎麼想像、怎麼變形,最重要的就是從現實著手,現實絕對是最重要的,因為現實是觸動你整個想像和表達方式最重要的一個元素。電影基本上就是再造現實,其他無所謂什麼形式不形式,只要一直做總有一天會發現,Just do it!

問:在拍攝劇情片和紀錄片上有什麼不一樣?

溫德斯:這個問題基本上已經暗示了劇情片和紀錄片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一個是你去說故事,一個是你去找故事。但是拍攝電影並不是如此,事實上這兩者是相互混合的,當然有些純粹的奇幻電影裡面所有東西都是憑空創造出來的,但是我並不是在拍那種電影,我的劇情片中常常會夾雜著真實,就算是紀錄片也可能會有類似虛構的成分。

像是我在拍《樂士浮生錄》的時候,我本來認為我是在拍一部傳統的音樂紀錄片,我們訪問、拍攝他們錄音的情況、拍攝他們在哈瓦那的生活、跟他們一起到阿姆斯特丹,之後我就回家開始剪輯。後來我聽到了他們要在紐約多舉行一場演唱會,所以我就找回我的工作團隊一起飛到紐約去拍攝,當到了紐約我才發現,我以為我是在拍紀錄片,事實上我卻見證了一則令人驚奇的童話故事。這些人來自哈瓦那、穿著擦的亮晶晶的皮鞋,卻在紐約的Economy Hall變成了披頭四,這根本就是近乎不可能的事。

侯孝賢:我非常贊成溫德斯所說的,對我們來說技術是同樣的,但是整個過程基本上是不太一樣的,不太一樣的意思是,劇情片你是「再造」,等於是你有個想像然後再造真實。但是紀錄片是你怎麼「呼喚」,然後你呼喚的時候你是面對著客體、面對著人,有時候人面對攝影機的時候,他會假裝、他會不習慣,有些會說假話,但是說假話沒關係,你可以呈現在你的紀錄片裡面,但是你要用別的真實來對應,就是他生活上的細節或事物。

這對我來講太繁瑣了,而且侵入一個人的生活、侵入一個人的家庭或什麼的,對我來說很難,我每次到一個階段就會停,我知道我做的話會非常花時間。雖然我覺得在不願意侵犯的前提下,要想盡辦法做到是有趣的,但是我現在還沒有這個心情,因為我喜歡再造,因為我感覺再造真實是有意思的。「再造真實」實際上不是真實卻又等同於真實,意思是它像真實一樣獨立存在,我還著迷於這個,所以還沒有辦法在表達形式上去花力氣,譬如說去拍紀錄片。

我頂多幫人家做監製,譬如有一部片要拍一個勞工,但是那個家其實很多不讓你拍的,我就建議那個導演把一個攝影機給那個主角,讓他去拍他家裡的生活,然後你再拍別的,你就有兩個觀點可以來使用。我大概很會做這種判斷和監製,但是要我實際操作,要年輕。(觀眾大笑)

假使我拍的話,我知道我拍不到,但是我知道我一定會拍到,那可能呈現出來的形式跟我最早設計的完全不一樣,那這個是非常重要的一個point,不管拍紀錄片或是劇情片都會面臨這樣一個狀態。攝影機它是客觀的,我們是主觀的在看,有時候它紀錄了某些東西你不知道的,你是事後才會發現的,這是很有意思的。

溫德斯:當你擺上攝影機你就創造了虛構。就像侯孝賢所說的,每個人都會想要去扮演某個部分,就算是扮演自己也是。所以說真實和虛構的界線是很模糊也很廣的,你很難去定義它。我也發現他和侯孝賢電影中的演員其實都很像來自紀錄片,我相信他們都喜歡演員不要去扮演,而是去做他們自己。

Sunday, July 17, 2011

侯導,孝賢(作者:賈樟柯)

(看著自己喜歡的導演談論著自己喜歡的導演,實在是一件非常快樂且神聖的事情。每次看到賈樟柯的名字,就很想再把《三峽好人》拿出來看,看到侯孝賢的名字,則會默默想到陳國富說的,「他的現場特別無聊,等半天,你都不知道現場發生了什麼事情。布光要布半天,攝影機一下挪這里,挪那里。演員也不知道他們到底要幹嘛,沒有台詞。侯孝賢也不太指導他們,也不具體跟他們說你要說什麼應該從哪走位到哪,都不說。然後就那樣開機了。開機以後,他自己看了看,卻感動得哭了」,其實侯導是充滿反差和喜感的一個人,很驕傲自己跟他同是客家人!)



侯導,孝賢

1989年侯孝賢導演的《悲情城市》獲得了當年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金獅獎,我是在縣城郵局門前的報攤上讀到這條消息的。那年整整一個春夏,特別是春夏之交的日子,我已經養成了每天下午騎自行車出門,到報攤上等候新消息的習慣。北京沒有動靜,倒是臺灣傳來了新聞。

一、悲情入心

記不清是在一冊類似《大眾電影》的雜誌上,還是在一張類似《參考消息》的報紙上,我讀到了《悲情城市》獲獎的消息,比中國人第一次拿到金獅獎更讓我震驚的是有關這部電影的介紹:1947年,為反抗國民黨政權的獨裁,臺灣爆發了大規模武裝暴動,史稱「二‧二八事件」。國民黨出動軍警鎮壓,死者將近三萬人。臺灣導演侯孝賢在影片中通過一個林姓家庭的命運,第一次描繪了臺灣人民的這一反抗事件。

《悲情城市》的介紹還沒有讀完,一片殺氣已經上了我的脖頸。大陸上演的政治事件剛剛過去,海峽對岸的臺灣卻已經將「二‧二八事件」搬上了銀幕。很多年後,有一次和戛納電影節主席雅各布聊天,他的一個觀點讓我深以為是,他說:偉大的電影往往都有偉大的預言性。1987年臺灣解嚴,1988年蔣經國逝世,1989年《悲情城市》橫空出世。能有什麼電影會像《悲情城市》這樣分秒不差地準確降臨到屬於它的時代呢?這部電影的誕生絕對出於天意,侯孝賢用「悲情」來定義他的島嶼,不知他是否知道這個詞也概括了大陸這邊無法言說的愁緒。僅憑這個動盪的故事和憂傷的片名,我把侯孝賢的名字記在了心裡。

黃昏時分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回家,對《悲情城市》的想像還是揮之不去。那天,在人來車往中看遠山靜默,心沉下來時竟然有種大丈夫立在天地之間的感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悲情」這個詞,這個詞陌生卻深深感染了我。就像十二歲那年的一天晚上,父親帶回來一張報紙,上面刊登了廖承志寫給蔣經國的信,在中學當語文教師的父親看過後連聲說文筆真好,他大聲給我們朗讀:「經國吾弟: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從小接受革命語言訓練的我們,突然發現我黨的領導人在給國民黨反動派寫信時恢復了舊社會語言,他們在信裡稱兄道弟,談事之前先談交情。這讓我對舊社會多了一些好感,政治人物感慨命運悲情時用了半文半白的語言,「咫尺之隔,竟成海天之遙」這樣聽起來文縐縐的過時語言,卻句句驚心地說出了命運之苦。這語言熟悉嗎?熟悉。這語言陌生嗎?陌生。是不是臺灣島上的軍民到現在還用這樣的方式講話?

1949年,「舊社會」、「舊語言」、「舊情義」都隨國民黨政府從大陸退守到了臺灣,出生在「新社會」的我,此刻為什麼會被「悲情」這樣一個陌生的詞打動?對,這是我們深埋心底,紅色文化從來不允許命名的情緒。就像看到侯導的名字,「孝賢」二字總讓我聯想起縣城那些衰敗院落門匾上,諸如「耕讀之家」、「溫良恭儉」的古人題字。我隱約覺得在侯孝賢的身上,在他的電影裡一定還保留著繁體字般的魅力。

再次聽到侯孝賢的名字已經到了1990年,那一年我學著寫了幾篇小說,竟然被前輩作家賞識,混進了山西省作協的讀書改稿班。改稿班的好處是常能聽到藝術圈的八卦傳聞,當時沒有網絡更沒有微博,文化信息乃至流言飛語都靠口口相傳。有一天,來自北京的編輯沒給我們上完課就匆匆離去,說要趕到離太原一百二十里的太谷縣看張藝謀拍《大紅燈籠高高掛》。出門前編輯丟下一句話:這電影是臺灣人投資的,監製侯孝賢也在。我搞不清楚監製是種什麼工作,但聽到侯孝賢的名字心裡還是一動。原本只在報紙上讀到的名字,現在人就在山西,離我一百二十里。我想問北京來的編輯能不能向侯孝賢要一盤《悲情城市》的錄像帶,話到嘴邊卻沒有出口,就連自己都覺得這個請求太幼稚。那是對電影還有迷信的時代,一百二十里的距離遠得像是在另外一個星球。

1993年,我終於上了北京電影學院,離電影好像近了一些。果然有一天在一本舊學報上偶然讀到一篇介紹侯孝賢來學院講學的文章,上面刊登了好幾張侯導的照片,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侯導的樣子,他的容貌竟然與我想像的非常相近:個子不高但目光如炬,身體裡彷彿蘊藏了巨大的能量。既有野蠻生長的活力,又有學養護身的雅致,正是那種一代宗師的面相。文章講到侯導將自己一套完整作品的拷貝捐贈給了北京電影學院,這讓我一下子有了盼頭。

二、梅縣來的人

電影學院圖書館有一個港臺圖書閱覽室,書架上擺了一些港臺雜誌,可能因為這裡的書都是繁體印刷,所以來的同學少,我就把這兒當成了自己寫劇本的地方。

有一次我注意到角落裡有一個書櫃沒有上鎖,打開後發現滿櫃子都是臺版書籍,其中大部分是臺灣遠流出版社的電影圖書。突然一冊《悲情城市》入眼,封面上是梁朝偉悲憤而無奈的神情,我一頁一頁地翻著,書裡的每一幅劇照都好像同時凝聚著劇情和詩意:天光將盡時,為送兒子當兵入伍,一個龐大的家族在暮色中合影;雨中的曠野,一個出殯的家族,幾個穿黑西裝的男人懷抱著遺像看兄弟入土;無名的火車站,一對夫妻帶著孩子在寂寥無人的月臺等待著運行。這是大陸電影從來沒有出現過的筆觸:國家,政黨,家族,個人;生老病死,婚喪喜慶;黑暗中降生的嬰兒,細雨中入土的兄弟。激烈的仇殺,散淡的愛情。日本人走,國民黨來。臺語,國語,日語,上海話;本省人,外省人,江湖客。

等日後終於看到電影,當這些畫面在銀幕上運動起來以後,近三個小時的《悲情城市》讓我覺得整部電影像擺在先人畫像前的一束香火──往事如火慘烈,時光卻詩意如煙。長鏡頭下,初來的政權還在忙著建立秩序,壓抑的民眾已經走上了街頭。槍聲是否是我們的宿命?命運的法則高高在上,它卻從來不給我們答案。電影中最幽微的一筆是國民政府退守臺灣後,市面上開始流行國語,連日本人建的醫院也得組織大家學普通話,難為這些老大夫搖頭晃腦地念著:痛,肚子痛的痛。而最悲哀的一筆莫過於「二‧二八事件」發生時,本省人在列車上找外省人尋仇,會不會講臺語成了驗明正身的方法,可電影中的梁朝偉是個啞巴。這部電影複雜而多情,悠長而克制。彷彿銀幕上的一切都是我們刻骨銘心的前世經歷,這些記憶在我們轉世投生後已經遺忘,侯導的電影卻讓我們回到過往。

在中國人的世界裡,只有侯孝賢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前世。

這種感覺在看過他的《戲夢人生》《好男好女》等影片後越發得到了印證,最嘆為觀止的是《海上花》開場長達七八分鐘的長鏡頭。一群晚清男女圍桌而坐,喝酒抽菸,猜拳行令,攝影機在人群中微微移動,好時光便在談笑中溜走。華麗至腐朽,日常到驚心動魄,這電影每一格畫面都恰如其分,滿足著我對晚清上海租界生活的想像。整部影片全部內景拍攝,讓人寂寞到死。就像那些長三書寓裡凋零的女人,日子千篇一律,內心卻四季輪迴。

如果說侯孝賢能夠通靈前世,他的另一個才能就是腳踏今生了。

《風櫃來的人》完成於1983年,這電影對我有「救命之恩」。上電影學院前,現實已經讓我有千言萬語要說,可一上學還是被我們強大的電影文化迅速同化了。雖然還不至於滑向主旋律寫作,可生編亂造的傳奇故事還是大量出現在了我的劇本中,好像只有超乎常態的生活才有價值變為電影,而我們自己親身經歷的飽滿的現實,卻被我們一提起筆來就忘了。

坐在黑暗中看《風櫃來的人》,起初我連「風櫃」到底是一隻櫃子,還是一個地名都搞不清楚。但銀幕上出現的臺灣青年竟然長著跟我山西老家的朋友一樣的臉,看張世演的漁村青年,他們一大群人跑到海邊背對著洶湧的海浪跳著騷動的舞蹈。我一下子覺得離他們好近,侯導攝影機前的這幾個臺灣年輕人,似乎就是我縣城裡面的那些兄弟。他們扛著行李離鄉背井去了高雄,一進城就被騙上爛尾樓看電影,這裡沒有電影也沒有浪漫故事,透過寬銀幕一樣的窗戶眺望高雄,等待他們的是未知的未來。

原來在中國人的世界裡,只有侯孝賢才能這樣準確地拍出我們的今生。

我萬分迷惑,搞不懂為什麼明明一部臺灣電影,卻好像在拍山西老家我那些朋友的故事。我夢遊般從電影院出來,想搞清其中的原因。我跑到圖書館,開始翻看所有有關侯孝賢的書籍。侯孝賢在他的訪談裡多次提到了沈從文,提到了《從文自傳》。他說:讀完《從文自傳》我很感動。書中客觀而不誇大的敘述觀點讓人感覺,陽光底下再悲傷,再恐怖的事情,都能以人的胸襟和對生命的熱愛而把它包容。他說:我突然發現看待世界的角度,視野還有這麼多、這麼廣。我連忙借了《從文自傳》,把自己關在自習室裡,一支菸一杯茶,在青燈下慢慢隨著沈從文的文字去了民國年間的湘西,隨著他的足跡沿著湘水四處遊蕩,進入軍營看砍頭殺人,進入城市看文人爭鬥……我似乎通過侯孝賢,再經由沈從文弄懂了一個道理:個體的經驗是如此珍貴。傳達尊貴的個人體驗本應該是創作的本能狀態,而我們經過革命文藝的訓練,提起筆來心卻是空的。侯孝賢讓我了解到,對導演來說你看世界的態度就是你拍電影的方法。

侯導的一些電影頗有自傳色彩,《童年往事》的開頭便是他的畫外音:這部電影是我童年的一些記憶,尤其是對父親的印象。我父親是廣東梅縣人,在教育局當科員。侯導出生於1947年,1948年全家遷臺。「國立藝術大學」戲劇電影科畢業以後,他開始給李行當副導演並從事編劇工作。當年他獨立執導的前三部影片《就是溜溜的她》《風兒踢踏踩》《在那河畔青草青》都是臺灣賣座電影,1983年完成《風櫃來的人》之後,他自認獲得了對電影的「重新認識」。

而我也是在看完《風櫃來的人》之後,開始對電影獲得了新的認識。1997年我回到故鄉山西汾陽縣拍了處女作《小武》,開始學著用自己的方法看世界。去影展有點像闖江湖,前路不知道會碰上什麼樣的人和事。《小武》轉了一圈影展後,得到了法國南特電影節的邀請。南特電影節我不陌生,侯導的兩部影片《風櫃來的人》和《戀戀風塵》都在那裡得過最佳影片獎。

三、南特再見,南特

冬天的南特異常濕冷,電影節的人從火車站接了我,就一起驅車向酒店而去。在車裡翻看電影節的場刊,才知道這次侯孝賢也會來南特。洽逢影展二十週年慶典,侯導是專程來祝壽的。我提著行李進了酒店大堂,一眼就看到一群人眾星捧月似的圍著一個中國人。眼睛的焦點還沒有對實,我心已知那人正是侯導孝賢。我猶豫了一下,覺得還是應該打個招呼再走開,便等在一旁聽他侃侃而談。

酒店裡中國人少,侯導一邊接受採訪,一邊不時看我一眼。他當時一定很奇怪,這小子站在那裡要幹什麼?眾人散去後,我走上前去和他搭話,一時既不知道該如何稱呼他,也不知道該怎樣介紹自己。那時我已經不是學生,但慌不擇言,愚笨地說道:侯老師,我是北京電影學院來的。侯孝賢顯然不熟悉北京文藝圈的稱呼習慣,瞪眼問道:我教過你?我連忙說:喜歡您的電影。彷彿面對一個突然的闖入者,他被我搞得莫名其妙,只能挑戰性地望著我:北京電影學院的?呦!現在學生都可以出來看影展了?我連忙說:我拍了一部電影叫《小武》。侯導的眉頭又皺起來但語氣明顯平和起來,他問道:《小武》是什麼東東?我答:小武是男主角的名字,電影是在我老家拍的。侯導點了根菸,語氣已經變得友善:老家在哪?我答:山西。侯導頓時笑逐顏開:哦,半個老鄉,我丈母娘是山西人。這樣見面於我好像一次考試,侯島見了生人有股衝勁,不會輕易表現出廉價的親和,可話要投機瞬間也能變成哥們兒。我站在大堂裡看他上樓梯的背影,發現他穿了一雙年輕人愛穿的匡威球鞋。

《小武》首映完我無事可幹,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在南特街上瞎逛。路過十字路口的海鮮店,目不轉睛地望著冰上生蠔之類的海產,分辨著這都是些什麼動物。山西是內陸省份,沒有海。正想著,突然一隻手重重地拍我的肩膀。回頭一看是侯導,他和我好像已經成了熟人:小賈,剛看完你的電影。我慌了神,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侯導的話。侯導說:那男的和那女的選得都不錯。我知道他是在用他的方法鼓勵我,我卻羞澀起來沒有回應一句話。我和他兩個人佇立南特街頭,都不知道再往下該說些什麼。對我來說,這一幕並不尷尬,法國人說:彼此沉默的時候,其實正有天使飛過。

那一年來南特的還有關錦鵬導演和日本的是枝裕和。每到夜晚,我們幾個亞洲人就找一家酒吧坐下來海闊天空地聊天。攜《下一站,天國》來參展的是枝裕和是侯導的故交,有人說他的處女作《幻之光》很有些侯導的影子。是枝之前在日本NHK工作,專程去臺灣拍過侯導的紀錄片。在南特與侯導相處的日子,於我和是枝就像古代的門生弟子有機會聽老師講經論道。每天我們都有一堆問題問向侯導,他仔細聽過娓娓道來。侯導非常重視表演,他說:他是先有演員才有電影,他最關心的不是去拍什麼事,而是要去拍什麼人。我一直認為,在中國的導演裡面,侯孝賢、張藝謀跟馮小剛是最會演戲的導演,他們如果只做演員,也會非常成功。忘不了侯導在《風櫃來的人》裡面扮演的姊夫,燙了滿頭的捲髮,嚼著檳榔,打著麻將,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粗話,那樣子鮮活而準確。就像忘不了張藝謀在《老井》裡面,背著沉重的石板,一搖三晃地在山谷中行走的背影。侯導從來不玩兒理論概念,他告訴我們拍戲一定要讓演員有具體的事兒幹,演員有事做才能自然。

那時候我已經在籌備第二部影片《站臺》,劇本改了又改很不滿意。我告訴侯導我創作上的困境。侯導說:這是很自然的狀況,我在拍完《風櫃來的人》之後,也有這樣的問題。你明白為什麼嗎?因為你已經不是一個處女作導演,你已經有了電影經驗,你在創作上必須面對你的過去。不用怕,每個導演都要過這一關。侯導沒有告訴我怎麼樣改劇本,他告訴我這是導演生涯裡面的共同處境。聽了他的話,我頓時覺得無比鎮定,原來連他也經歷過這樣的困惑。

南特的日子讓人難忘,但也不是日日皆歡。有一天晚上我跟幾個留學生朋友狂歡至天剛蒙蒙亮,才挾著寒風帶著酒氣回了酒店。一進大堂就發現侯導一人坐在沙發上抽著悶菸。他的神情像是在想很遠的事,我問候一聲:侯導!他只嗯了一聲答我。

可惜我是晚輩,知道他鬱悶,但又不便多言。

四、最好的時光

我見侯導多是在國外的影展上,每次見到他都是我最好的時光。在歐洲無論哪個城市,侯導總要去找中餐吃。他帶《咖啡時光》去威尼斯的那一年,和他合作過《南國再見,南國》和《海上花》的日本製片市山尚三請大家吃飯,那是一家很難訂到位的意大利餐館,侯導沒吃幾口意大利麵就把刀叉放下,吸口氣說:這哪裡是吃麵,分明在吃塑料管。他在飲食上保持著中國習慣,就像他的電影始終有種東方氣質。下午去看《咖啡時光》的首映,這部電影是為了紀念小津安二郎特意在日本拍攝的。當我們沉浸在侯導電影中的綿延時光之時,突然一隻麻雀飛進了電影院。這是最完美的放映,現實中的靈動生命和銀幕上的虛幻世界合二為一,不知誰比誰更自然。

《三峽好人》之後,《誠品好讀》的編輯安排我跟侯導在臺北對談,地點就在敦化南路的誠品書店。那天我早早到了採訪地點,侯導卻姍姍來遲,他進門先趴在桌子上,望著我說:你來臺灣了?我說:我到了。侯導定了定神兒說:有個親戚從上海來,帶了一瓶二鍋頭,剛才我們倆把它喝光了。眾人連忙問道:侯導要不要休息一下?侯導說:誰來向我提問?請趕快!編輯抓緊時間跟侯導訪談,我知道酒精在他身上發揮著作用。他要在醉倒之前的一秒,把今天的採訪完成。果然當他說完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一下子趴在桌子上立刻就睡著了。

第二天中午,林強來電話說侯導請大家今晚一起卡拉OK。晚上去了歌廳,在座的有作家朱天心,及其他幾個侯導的朋友。侯導和林強一首接一首地唱著臺語歌,兩個人不時搶著話筒,絕對是年輕人的樣子。從他的《南國再見,南國》到《千禧曼波》,侯孝賢拍都市裡的新新人類,對年輕人熟悉得彷彿在拍自己的故事。看《南國再見,南國》平溪線上的列車在重金屬搖滾樂中漸漸駛遠,再看《千禧曼波》中的舒淇在林強的電子樂中奔向新的千年,知情重意的侯導是那樣的年輕。

或許在華人世界裡,只有侯孝賢才能拍出我們的此刻,拍出我們的現在。

那夜眾人喧嘩,他把話筒讓給別人後一個人離席,靜靜地站在窗前望著外面。我跟過去站在他的身後。窗外細雨紛紛,雨中的臺北到處霓虹倒影,街上的行人奔走於不同的際遇。侯導也不看我,輕輕說道:下雨了!

這時不知誰在唱〈港都夜雨〉,這場景讓我想起《悲情城市》的開頭,朱天文的劇本是這樣寫的:

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日本天皇廣播宣布無條件投降。嗓音沙啞的廣播在臺灣本島偷偷流傳開來。

大哥林煥雄外面的女人為他生下一個兒子的時候,基隆市整個晚上停電,燭光中人影幢幢,女人壯烈產下一子,突然電來了,屋裡大放光明。

雨霧裡都是煤煙的港口,悲情城市。

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的電影世界裡,人人都在談論侯孝賢。有一次在首爾,遇到跟侯導合作多年的攝影師李屏賓,他講了另外一個故事:有一天侯導拍完戲,深夜坐計程車回家。結果在車上和他跟他年紀相彷的司機聊起了政治,兩個人話不投機激烈爭辯,最後居然把車停在路邊廝打了起來。李屏賓講到這哩,瞪著眼睛說:小賈,你想想那畫面,那可是兩個五十多歲的人在街邊打架。大家都笑了,我問:然後呢?賓哥說:他倆整了整衣服上車,繼續往前開。

還是有人記得侯導給張藝謀當過監製。前年在北京參加青年導演論壇,記者會上有人提起侯導往事,問他:如何看張藝謀現在的電影?侯導沉思一下,笑著說:我們是朋友,八九十年代每次來北京都要見面聊天,後來他忙了,就不好意思再打攪了。記者會上少有的沉默,四下一片安靜。侯導突然反問記者:現在,他過得好嗎?

很喜歡侯導的兩張照片,其中一張:三十多歲的他留著八十年代的那種齊耳長髮,瞪著眼仰頭看著頭頂的一盞燈,那專注的表情彷彿把身家性命都放在電影裡。另外一張照片是法國電影評論家讓─米歇爾‧傅東編的法文版《侯孝賢》一書,封面上侯孝賢站在一張條案邊兒,雙手捧著三炷清香,正在彎腰祭拜。

祭拜中的侯孝賢,敬鬼神的侯孝賢,行古禮的侯孝賢,正是我們的侯孝賢。

Saturday, June 19, 2010

我們都以為別人沒有深度

寫文章已經成為一種癮頭,就像有些人有菸癮、有些人有咖啡癮、有些人有毒癮一樣,一陣子沒寫就渾身不對勁,美其名與自己對話,其實更像有表演慾,差別僅在於,其他人用身體或嘴,如演員、舞者或主持人,而我用的是文字。侯孝賢在CUE創刊號第一頁留下句話:


『幸好人生裡有了電影,它幫我表達了那些無法用言語訴說的事。』


每個人都有無法用言語訴說的事,我有時用攝影,大部分用文字,逼不得已才會放在心裡。寫東西寫習慣了,偶爾竟然比我講話還快,習慣用文字思考的缺點,就是一旦開口跟人聊天,莫名會變成兩種極端情況,一種是長篇大論,聊著簡單的事情也能夠變成在說教;另一種則是繁話簡說,很多可以用講的,覺得用寫的更清楚,便懶得開口了。

於是習慣用文字思考的我,後遺症除了講話速度變慢,最嚴重的,就是怕別人不懂。有了這種顧慮,下筆前會開始猶豫,『這樣的文藝腔好像有點討厭,這樣形容似乎太抽象,用太多英文感覺會造成距離感,用專有名詞會怕人沒聽過。』如此這般的自我假設,常讓簡單的事變得複雜。

特別是在文字上,也會有種以貌取人的偏見。

當我以各種樣貌的假設去對待讀者,某種歧視不自覺會在字裡行間透露,也許讀不出來,但嗅的出來。好比我盡量避免談太硬的東西,後來才發現別人其實都懂,還比我懂很多。我的設想不僅多餘,還讓自以為是的窘態畢露。或者,很多人喜歡把文字符號可愛化,留下一堆鬼臉符號,自然聯想到這個人可能深度不夠,最好別跟他/她提起詩或嚴肅文學,其實沒想到他們讀過的,比我多更多。於是我學會不以貌取人,不以文字取人,不想成為艾倫狄波頓口中定義的snob。

A snob is anybody who takes a small part of you and uses that to come to a complete vision of who you are. Now, to opposite of a snob is your mother.

確實是如此,snob的相反是每個人的母親。母親們不計較自己孩子的小部分缺陷,不以偏概全。對我來說雖然很難做到,畢竟我無法成為每個人的母親,但也盡量在偏見之外,找到美好的部分,這點倒是我始終確信存在於每個人身上的。

我們都以為別人沒有深度,其實最淺的是自己。

我來英國後,無論在現實生活中、網路上或報章雜誌,認識了很多優秀的人,譬如一個德國好友,以前常跟我一起打籃球,後來更一起前往西班牙旅行,他會6種語言,德英法西義中,假如他填寫104履歷,全部都能勾精通,除了義大利文,我都當場聽他講過,更該死的是,他老兄現在開始學日文。也許你會以為他主修語言,但其實他學免疫學,被教授稱為13年來教過最好的學生,這讓他幾乎保證進牛津,我跟他在西班牙旅行途中,他信誓旦旦告訴我,巴塞隆納是他最想來的地方,當年一畢業,他果然錄取巴塞隆納大學。如今,也許是對中國文化無法忘懷,他又要回英國讀亞洲研究所,錄取兩間,牛津大學以及翁山蘇姬曾讀過的SOAS亞非研究所。

這樣的人你可能會覺得,不過就是個讀書天才,但更可惡的是,他籃球打得還很好,巴過我不少火鍋。

另外一個朋友,我們沒見過面,是我主動寫信給她,一個健康性感的巴西混血兒。也許你聽到「健康性感」、「巴西混血兒」就會點著頭,手指著我前後晃動說,難怪你要寫信給她,其實那些東西只是我寫信給她後才發現的。當初讀了篇Monocle雜誌的文章,關於台灣的報導,我覺得她寫得很好,便發封email告訴她我的感想,不久在Facebook上我們成為朋友,才發現她比我小3個月,哈佛畢業,曾來台大學中文,英文葡萄牙文和西班牙文更是流利,後來當起亞洲特派員,幫Newsweek、Monocle等雜誌寫些報導,今年10月準備去牛津讀Chinese Study,她說過雖然自己是美國巴西人,卻看好中國即將引領世界,也一定會讓小孩學中文,她光今年暑假就要去6個國家,工作或度假都有,也包括台灣。

這樣的朋友往往讓我檢視自己時,會發現深度不深度都是假的,經歷和能力攤開,不必解釋都能令人啞口無言,相較之下我在他們眼中是否就是那種沒有深度的人呢?雖然不至於,卻也沒有太多讓人驚嘆的地方。唯一讓自己較為不同的地方,大概也就是文字了吧!雖無法確定是如何有這種動力讓我一直寫下去,無論是與生俱來還是後天練習,至少,我在書寫時總能找到自己,也很神奇的透過文字,找到很多無法想像的經歷,找到很多沒想過能認識的人。寫文章已經成為一種癮頭,有時很刺激有時則不,但總是能讓我與生活保持一種密切又熱血的連繫。

我們都以為別人沒有深度,其實最淺的是自己,也許,對自己和他人誠實,總有辦法在自己和他人身上找到亮點,持續琢磨,發光都只是早晚的事情。這時,不免會想用侯導的口氣說著我自己的感想。

『幸好人生裡有了文字,它幫我表達給那些原本接觸不了的人與事。』


Wednesday, May 26, 2010

不再是座孤島,《cue.電影生活誌》創刊

傳統媒體是一座一座孤島。

當年網路剛興起時,大家沒怎麼懷疑傳統媒體的存危,說網路會打倒雜誌、打倒報紙,很多資深媒體人都在笑;如今傳統媒體不得不重視一個問題,網路媒體(泛指各式私人或公眾)的發展像洪水猛獸,早已用龐大的流量,淹沒往常傳統媒體自豪的專業品質了。

傳統媒體自此成為一座座集結的孤島,或大或小,願意踏上的人,或多或少,靠得是使命感,以及一去不復返的決心。至少,許多媒體人自我安慰的想法是,傳媒雖被網海逐漸淹沒,各個島嶼的面積逐漸縮小,但我們有的還是這片滔滔江水所不及的,高度。

關鍵也就在這高度,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

幾年前我接受朱平先生的推薦,點開TED的首頁,迎面而來的是一陣驚喜與錯愕。當年我剛退伍,沒真正想過投身媒體業,因為大家都說,媒體業沒落了,資訊業才是王道。當年我想得不多,容易人云亦云,私心以為照著主流的路走,準沒錯。


錯的不是主流之路,而是我。

看到TED這個網站,感到驚喜的是點子,如它的中心思想,ideas worth spreading,把象徵力量的知識,無私的分享,而且免費。如此這般傳播的廣度與速度,是傳統媒體不及的,更可怕的是,它還有傳媒引以為傲的高度。驚喜之外,錯愕之處也在於,我自己把資訊科技的運用窄化了,還不知不覺陷入二元思考的桎梏中。當我決定偋棄的東西,別人卻用得很好,結合了一些其他可能,創造了一個我沒想過,卻也自此著迷的東西。

網路從此快速卻安靜無聲的,襲捲起一陣浪潮,以分享資訊和知識為基石,慢慢累積起當初不被看好的高度。彷彿就像上升中的海平面,一次上升一毫米,大家都覺得沒什麼,卻沒想過,這微微的一毫米,代表的是多少噸的海水總量呢?革命都不是一瞬間的事情,因為大部分人只關注結果那一瞬間,便以為事情都是一夕改變的。因此,各種部落格或私人網路媒體,漸漸侵蝕一座座傳統媒體孤島,讀者反而在部落格裡找到專業,找到因為海平面上揚而逐漸累積的深度。

如今,新進的傳統媒體面臨更坎坷的挑戰,因為讀者的標準比從前提得更高,同時還得迎戰其餘範圍小卻無比專精的網路媒體。

六月正式創刊的《CUE電影生活誌》,大概就是這樣一本背負太多超高期待的新刊物,總編李明璁教授說,『這會是一期有歷史高度的創刊號 (儘管我們始終在意還是要有趣好看呀)』。即使有些讀者抱怨試刊號並沒有想像中精彩和有深度。套句創刊號封面人物侯孝賢導演的名言。

深度是隱藏的,藏在那裏?藏在表面。

看得見的深度,才叫做深度,否則只是曲高和寡的自爽。我仍舊還沒看過試刊號,更別說6月1日正式出版的創刊號。但我相信,深度是需要累積以及磨合的,只要方向正確,願景常在,其餘層面如高度或深度,都可以透過努力去達到、去探求。

《CUE電影生活誌》是這麼一本方向正確,充滿願景的刊物,最重要的是,還有媒體界僅存不多的青年熱血,CUE並不是座孤島,只是試圖以年輕人和生活化的語言,談論電影這塊領域,期待以曲高和眾的姿態,做到很多專業電影媒體無法做到的隨和,當然,隨和之外是看得見的深度與看不見卻自我期許的高度

深度在表面,高度在裡面,是相對的,而非絕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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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又要私心提一下我個人的文章,如果編輯沒唬爛我的話(我試圖在說笑啦!我知道不會的),就會出現在創刊號的影動世界專欄!身在愛丁堡當然會談談愛丁堡囉!這次我試著談一家很酷的酒吧,除了有張大床供大家躺著喝酒之外,還會在裡頭放小電影(不是你以為的那種),敬請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