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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想到,距離《情書》上映20週年後,我才完整看過這部電影,還是在大螢幕上。即使我不是岩井俊二的影迷,也不曾著迷純愛電影,觀影後卻不自覺深深感嘆。那種感覺就好比,家裡書櫃上擺了本名著,始終未讀,某天心血來潮翻閱,一口氣讀完,久久無法自拔。
20年來,《情書》的影迷橫跨世代,太多人看《情書》、寫《情書》,藉《情書》言說己身情愁。在這個快速的時代,魚雁往返早就是彈指之間,信筆聊聊自己,書寫彼此情意,已不合時宜。回頭慢下來看《情書》,特別讓人沈靜,也喚醒自己,原來有幸經過那樣的含蓄年代,隻字片語彌足珍貴,因為不知道是否能平安寄達,不知要多久才收到回信,於是小心翼翼,雕刻似的,將肺腑之言化作文字,慎重寄出。
《情書》最打動我的,是那份不輕易顯露,被北國厚雪埋藏的情意,說得越少,感受越多。明眸中蘊藏深情的中山美穗,一人分飾兩角:未婚夫山難身亡的渡邊博子、與山難身亡者同名同姓的中學同學藤井樹。在男藤井樹過身後,兩人陰錯陽差的通起信來,看似是渡邊博子緬懷未婚夫的故事,實則為女藤井樹追憶似水年華的暗戀情事,兩條敘事交纏錯落,鋪陳出三種層次的愛情:青春初戀、追逝之情、靜候相伴。
開場博子躺在積雪上,望著天際,遙想思念,「追與憶」定調整部電影。隨之而來的長鏡頭,她漫步走入小樽的雪白山城,鏡頭緩緩拉遠,孤影消隱在冰雪天地之間。皚皚白雪特別適合遺憾的美,於是人與人之間的情意,或者說「痴」,藉由一封封往返的書信,羅織成角色與角色間的執迷:難忘藤井樹的博子、默默守護博子身旁的秋葉、以及寄情少女藤井樹的少年藤井樹。大家不約而同,執迷於得不到的愛情,無論那是已逝去的,或是從未開始的。
敘事如此纏綿,影像未必同等熱切,而是,宛如散文或長詩,娓娓道來的含蓄。博子自始至終,對自己輕描淡寫,殊不知,思念如雪,早已積成冷山,也難怪當她來到亡夫魂斷的雪山之前,會聲聲不絕的崩塌,千言萬語不知從何起落,只好繼續拙於言詞,不問想念、不問晚近,只問好與不好。看著她清瘦的背影,在沈默大山前,忘情大喊,少有凡人能不被打動,此時此刻,人人都想起心中那座,始終跨不過去的遠遠山頭,以及那無人知曉,自己才懂的問候。思念不只化作雪山,思念也在身後不語,只是凝視。豐川悅司飾演的秋葉,近乎純情的無所不在,靜靜守候博子,他宛如冬夜裡喝下的一口熱茶,暖心暖胃,卻時常不被博子珍視,一如春風,只有彿過樹梢,人們才看見微風的存在,但至少他讓博子知道,你需要的時候,我都在。
動人的片刻,時常在回憶裡。男女藤井樹少時因同名所累,被同學湊成對,但許多影史裡的永恆戀情,不乏始於一個玩笑。而青春年少的示愛方式,更多時候只是個假動作,只是個試探,甚至也不過是個紙袋套頭的嬉弄,無非是傳達一句話:你在我眼裡。難忘幾個鏡頭,少年藤井樹站在窗邊,少女藤井樹在遠處,眉目不離,這場戲的剪接極為出彩,上個鏡頭是,俊美少年捧著書,斜倚窗邊,身旁窗簾隨風起舞,緩緩飄逸;轉眼再望,窗前無人,紗簾飛揚依舊,再下個鏡頭拉近,簾落,少年側顏浮現。若有似無,少女的曖昧心境,隨春風輕舞飛揚,一覽無遺。
另一場戲,同名的兩人,錯拿彼此的英文考卷,27分與89分,放學後的單車停車棚,是愛情的試煉場,少女藤井樹等到天光微暗,少男藤井樹姍姍來遲,兩人拿出考卷對照,一束微弱的光,照亮四周,在兩人臉龐忽明忽暗地閃爍,鏡頭拉遠,原來是少女賣力用腳踏車發電,少男理所當然得享受那道明亮。好的電影語言即是如此,無需隻字片語解釋,在暗處同你孤獨地亮著,最美好的青春時光,大概就是如此。
最後的最後,女藤井樹在學妹們發現的驚喜中,才得知過去兩小無猜的模糊回憶,其實是有著清楚的存在意義,有人稱其為情竇初開,有人說那就是愛情。那麼,真正的情書,或許並不只是借書卡背面畫著的藤井樹倩影,其實也是那本叫做《追憶逝水年華》的名著,少年藤井樹想說的,都在裡頭了吧!記得裏頭有句話,普魯斯特是這麼說的:「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要忘記。」
似乎總是如此收尾的,最後一封信,不問想念、不問晚近,只問好與不好,通信的兩人都沒有寄出,如同那僅有,但堅實的默契,只要沒有忘記,那麼就都不再開口了。